五
舞的累了,人群在逐渐散去。
篝火仍然在燃烧,映着丫头白嫩的脸庞,还有爷爷花白的胡须。
风一吹,有些凉意,火苗随风而动。
天上有月,地上有火,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清晰和模糊之间不断变化的,还是宁厂盐事。
入宋,各种记载变得更加丰富起来,有关宁厂的故事也随之清晰。
公元960年初春,沉闷了80余年的中国,随着后周禁军统帅赵匡胤在陈桥的黄袍加身,结束五代十国步入又一个盛世。
这时的三峡,还处在后蜀国主孟昶的统治之下。乾德二年(964年)冬月,太祖赵匡胤发兵6万,从剑门、夔州水路两路进兵后蜀,三峡再次沉陷于刀光剑影之中。
三峡水急,宋军又逆水而上,仗打的很苦。
从古至今巫溪就有“巴夔户牖,秦楚咽喉”之称,特别是得宝源山盐泉之利,所以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后蜀政权故此极力抵抗。
光绪《大宁县志·武事》载《丁谓夔州移城记》称:“乾德三年记:太祖皇帝出师平蜀,由剑、巫峡分兵以入,而滟滪激湍峻恶,楼船战舰难进易退,步骑自襄州西山裹粮兼行,林麓无际,涧壑相接,不知道路之所从。得蜀民诣王师献画,由大宁路直趋夔州。平蜀之师,实取道于此。”
水路不进,绕道山林之中,从千年盐道而来,经大宁杀入夔州府,一路所向无敌,血流成河。
所以,盐道也即兵道,财富背后是血雨腥风,这个话题,后面再说。
北宋政权稍微稳定之际,太祖皇帝就在开宝六年(公元973年)以夔州大昌县为监所,建立大宁监,以收盐利。端拱元年(公元988年),太宗皇帝赵匡义又将大宁监改制升为与州同级的地方行政管理机构,管辖大昌县。
机构的变动必然带来盐业产业的改变,改变的过程中,一些人和事温暖清晰。
他们,就行走在宁厂的半边街上,行踪飘忽不定,却又实实在在。
他们,铭刻进宁厂的一砖一瓦,一山一水之中。
从被神话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巫咸,到那些衣襟破烂、背脊挺拔的盐背子、碳老倌、冰老倌、照火师傅……依次走来,又依次离去。
步履有高有低,脚印有深有浅。
巫咸的事说得太多,后面还得说以他为代表的巫文化,这里,把笔墨留给一位脚印深重,但却湮没在历史中的名字。
这是一位在宁厂变革盐卤工艺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当然,在谈他之前,不得不承认的是,盐卤工艺的提升首先应该属于那些众多没有留下过名姓的劳动工人,也只能是他们,在日常的劳作之中,总结那些成功和失败,微笑和泪水,创造了历史,更创造了未来。
但撬动变革的,有宁厂这个支点,有普通民众这根长棍,还不能少了那些按下长棍的名字。于是,在北宋太宗淳化年间(992年),一个叫雷说的大宁知监,闪亮登场。
在旧志里面,雷说又被称为雷谟,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个看似普通的变革,却改变了后来一千多年的历史。在此之前,大宁盐场的灶户们,都把这热气腾腾的卤水当宝贝的。是得当宝贝呀,谁家占的卤水多,就能熬出白花花的食盐,于是谁家势力大谁家抢的卤水就多。热气腾腾的卤水,带来的是纷争不断,甚至打砸械斗。雷说到任,立志要平息争卤,于是不断实地踏勘、研究,决定在盐泉旁凿石砌成池塘,将盐水储存起来,然后再在盐池外设一横板,板上钻30个小孔,用竹管与横板相连,盐水通过竹管分别引往各户,每户“以股为份”、以股计税。“以股为份”后来还被演绎成现代股份制的始作俑者,这种说法的确有些牵强,现代股份制源自美国,自然与宁厂毫无关系,但以“股份”来分担企业管理的权、责、利却实实在在的在1000多年前的北宋宁厂出现了雏形。
图虫创意-131584277426079157.jpg
真正影响后世的,是以股分配的方式成为定制,后人再无争卤纷斗,清人有诗赞曰:“雷公遗政在,应让使君贤”。
雷说所创的龙池,经过了千年,从30孔逐渐增加到了68孔,再改成69孔,孔两旁刻划20度数以验卤水多寡。
改革机构,提升工艺,直接影响的是宁厂熬盐产量的提升。
《文献通考》载:
夔州路则夔州永安监十一万七千余斤;忠州五井,五十一万三千余斤;达州三井,十九万余斤;万州五井,二十九万九千余斤;黔州四井,二十九万七千余斤;开州一井,二十万四千斤;云安军云安监及一井,八十一万四千余斤;大宁监一井,一百九十五万余斤。
流了几千年的宝源山盐泉,没让我们失望,继续傲居三峡盐业榜首。
苏东坡在其《金盐说》中写:“……峡中大宁监,日有定数,若大商覆舟,则盐泉顿增……”宝源山盐泉每日出盐是有固定的数额,如果因为大宁河水流湍急,而造成盐商的船翻了,就要增加熬盐的数量。
一个宁厂运盐的大商人翻船了,是会影响全国盐价的。
《宋史·食货志》记:“庆历,命商人入钱货益州以射大宁监盐者,万斤增小钱千缗,小钱十当大钱一。贩者滋少,蜀中盐踊贵,斤为小钱二千二百,知益州文彦博以为言,诏皆复故。”
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年),蜀中出现盐荒,于是朝廷制定了“一切通商,听盐入蜀”的政策,由政府调节进入益州路(即成都府路),因商人用钱买钞时每斤盐要加价一百小钱(即十大钱),结果贩大宁盐进入成都地区的减少了,导致当地盐价腾贵,于是益州知府文彦博奏请朝廷,才取消加价,恢复到原来的价格。
这段史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当时大宁食盐已经在成都地区销售,而且它的价格直接左右了当地盐价。
盐钞,是宋代政府规定盐商凭钞运销食盐的制度。由政府发行盐钞,令商人付现,按钱领券;发券多少,视盐场产量而定;券中载明盐量及价格,商人持券至产地交验,领盐运销。这种制度在当时一定程度地缓解了兵民搬运之苦役,盐商可以有限制地进行自由贸易,而奸商却无机可乘,无隙可钻,这也算中国最早出现的一种计划经济体制了。
宁厂宝源山盐泉,一直延续着他的辉煌,特别是受国家盐业制度改革的刺激,产量惊人。
《方舆胜览》记,在北宋中期的神宗熙宁时期(1068——1077年),大宁盐年产量已经达到四百余万斤,同样远销成都等地。
白色的食盐被运送出去,白花花的银两被输送进来。
这样的地方,怎不让人羡慕,这样的地方,又怎不让人惦记。
《续资治通鉴》记载:
淳熙六年(1179)春正月甲申,四川制置胡元质、夔路运判韩焕,奏夔路之民最贫,而诸州科买上供金、银、绢三色,民力重困。所有大宁监盐课,委有增羡。臣今与总领所及本路转运司公共措置,已将盐课攒剩之钱,买金银发纳总领所及茶马司,尽蠲免九州民间岁买之弊外,有余剩钱,可尽免今年夔州诸路一年今科民间买绢之数,余钱又可与民间每岁贴助之费,民力可以少苏。”帝曰:“监司郡守,兴利除害,实惠及民,要当如此。”并从之。
《方舆胜览》记载:
大宁监,《郡志》盐井隶监。淳熙甲辰(1184),部使者杨公辅,更法,归之漕司,监不复与。熙宁中(1068—1077)岁额四百余万斤,绍兴中(1131-1162)以二百四十万斤为额,闰年加十万斤,为二百五十万出斤。
《续资治通鉴》记载:
淳熙十四年(1187)十二月,制司言夔路大宁监四分盐递年科在恭、涪等八州,委实扰民。请据运司措置,止就夔州以时变卖,诚为利便。从之。
进入南宋后,政治腐败,周边盐业产量均下滑,唯有大宁盐场所缴盐课余利,竟能在蠲除夔州路各州上交金、银、绢三样税收之总后,还能留有余钱,足可见大宁盐产仍然是当时长江三峡地区的支柱产业。所以四川制置使胡元质和夔州转运司韩焕一起上报朝廷:把大宁监盐课剩余积累之财,拿出来购买金、银、绢,然后运交四川总领所和茶马司,以资军政之用。
胡、韩二人之举得到了宋孝宗的赞赏,在淳熙六年正月免除了夔州上供金银,一定程度了免除了夔路各州民间百姓之苦。
关心盐民疾苦的,不仅有地方官员,也有皇室宗亲。
赵不𢙯,南宋涿郡人,宋太宗的六世孙,武力高强,据史书记载,曾跟着岳飞参加过抗击金兵的战争,岳飞被陷害致死后,秦侩夺去赵兵权。
赵不𢙯,还曾任职过开州知府、夔路转运判官、成都路转运判官,政绩斐然。
所以《宋史·宗室》记载:
“至夔,民病上供银。时部使者以亲故摄大宁盐场,专其利。不斥去,而盐获羡余。乃出钱市羡盐数十万斤,易米得三万余斛,运抵湖北,市银以归,代诸郡纳上供银,省缗钱十五余万。”
在赵不𢙯到夔州任职之前,原夔州路转运判官任命自己亲友到产盐重镇大宁盐场任职,专擅其利,以假公肥私。不𢙯上任后,立即进行整顿,使大宁盐产迅速提升,在完成朝廷的税收任务后,还能有所盈余。而在此以前,大宁盐场在完成每年240万——250万斤的定额后,所有盈余都进入了贪官私囊。
赵不𢙯也拿着这盈余之钱做了一笔生意。
他先出钱购买大宁盐10万斤,然后用盐换米3万余斛(南宋末年改为5斗为一斛,3万余斛大致可折为100万斤左右),再运往湖北换购白银,以此来代替夔州各州向朝廷缴纳上供之银,从中节约铜钱十五万余,用于当地兴办学校,教化百姓,以移风易俗。
赵不𢙯后任成都路转运判官,大破吐蕃,安定嘉州,罢归之际,“蜀人送者,沿成都至双流,遮道不得行。”
为国为民者,永远是国家之福,亦是百姓之福。
给大宁盐业带来福祉的不仅仅只有刚刚说的赵不𢙯和前面提过的雷说,几千年历史发展中,有太多名字值得记住。
宋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另外一个变革盐卤技术的人物又出现了。他叫孔嗣宗,宋朝人。被很多人认为“盛唐弱宋”的宋朝,作为南方农耕民族在军事上抵御不了北方游牧民族的攻击,但在科学技术上却达到了新的历史高度。这一点,在宁厂就得到了证明——就是这个孔嗣宗,为解决卤水过河扩大生产规模的难题,想出了“过虹”的方法。
用竹篾绞织成碗口粗的牵藤,绷紧固定在两岸,然后用竹笕吊在上面,称之为虹,再将北岸龙池的卤水引到南岸,叫做过虹。一藤一笕叫做一虹,初引13笕,即有13虹。粗藤是用篾条绞织而成,粗大重长,非用绞车不可,又称之为绞虹;虹用竹篾编成,高度大大超过洪水水位,用这个方法既能将北岸的卤水引到南岸,又能避免洪水的危害,且“虹”与“篊”同音,篊者,竹在洪之上,故又将虹改为篊。篾篊容易损坏,需要一年更换一次,后来更换的时间逐渐固定在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
这个更换篾篊的日子被盐民们当做节日来庆祝,叫做绞篊节,从而直接导致了另外一个文化现象的产生。
《舆地纪胜》记载:
“绞篊在盐井引泉踏溪,每一枧为一篊,其枧与篊经一年,十月旦日,以新易陈。郡守作乐以临之。井民歌舞相庆,谓之绞篊节。”
伐竹声、绞篊声、号子声、敲击声,各种声音响彻整个山谷。
到十月初一,鞭炮声、山歌声、锣鼓声、庆贺声、道喜声,就更热闹了。
这一热闹,就是600多年。
盐民们在这一天,赤臂裸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把所有的劳累和委屈都在这一天宣泄掉,把所有的祝愿和期盼都在这一天展示出来。这是这一年来最放松的时刻,更是这一年来最神圣的时刻,人们欢呼雀跃,人们顶礼膜拜。
何况,这个地方,本身就是巫文化的源头,这里就是舞蹈和祭祀的故乡。
600年,一个节日,在这样一个小镇上,被人们传承着,从未中断。
一直到清晚期,铁管铸造技术逐渐成熟,替换了原来竹筒输卤,绞篊节才最终消失。
一首《六十九字歌》,唱的欢畅,唱的豪迈。
“宋雷说,创龙池,穿卅窍,竹引之。孔嗣宗,篊跨溪,南十三,北加四。雍正时,变旧法,铸铁板,眼六八;剥蚀久,大小差。民国初,拦木枋,嵌铜片,凿长方;刻度数,人称便,换钢板,新纪念,亿万年。”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唐文龙,80后,重庆巫溪县人。喜摄影,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员、新华社签约摄影师,用色彩和形状表现哀愁与欢乐。
喜文,当过农村小学教师,做过党史研究工作,获得过没有记者证的重庆市首届十佳“田坎记者”称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常务理事、重庆市新诗学会会员,华龙网“鸣家”、重庆晚报“夜雨”专栏作家,重庆市文旅融合专家库成员。发表各类诗歌、散文等文学和新闻作品百多万字,多次在各类征文、摄影比赛中获奖,出版有《小人物讲大道理》,长篇文化散文《巫盐天下》,一直敬畏着文字。
喜书,好读书不求甚解,获得过重庆市第七届十佳读书人称号,一直自娱自乐,对镜黄花,临窗醉月。
网名“黑蚂蚁”,毫不起眼,柔弱渺小,但始终模仿着蚂蚁的姿态,坚持,坚韧,倔强地爬着,虽然慢了点,但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