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巫盐,因巫而兴,因盐而兴。
唐文龙摄
在那么多只能靠推测的考古发掘之后,有关宝源山盐泉被人类利用的叙述已经不再那么模糊了,虽然这里面仍然有一部分还属于推论,甚至还存在争议,但脉络已经开始逐渐清晰。
前面说过,以宁厂宝源山盐泉为核心,产生过对中华文明影响深远的巫文化。有关巫文化,后面会专门来说,这里先说一个远古而神秘的国度:巫咸国。
据《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
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
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山海经·海内西经》又说:
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寞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
这是几段扑朔迷离的文字,但均说到了“巫咸”一词。《山海经·海外西经》里是以“巫咸”作为“国”名的。神话学家袁珂先生认为:巫咸国者,即是由《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所说的以“巫咸”为首的“灵山十巫”这一群巫师“组织之国家”。
《山海经》是中国一本志怪古籍,大体是战国中后期到汉代初中期的楚国或巴蜀人所作。这部荒诞不经的奇书作者不详,古人认为该书是“战国好奇之士取《穆王传》,杂录《庄》《列》《离骚》《周书》《晋乘》以成者”。现代也有很多学者认为成书并非一时,作者亦非一人,同时认为它是一部有价值的早期地理著作。其实《山海经》本身就是一本半史实、半神话性质的书籍,包罗万象,却又荒诞不经。用神话的方式进行历史记载,无论是在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中,还是在中华文化中,都存在这一现象,优点在于使种族起源文化神话、崇高了起来,以至于后人阅读之后对这些文化现象充满了敬畏与向往;缺点在于部分史实隐藏了历史的真实,后人在求证这些历史时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
当然,在《山海经》里面提到的这个“国”,并非现在的“国家”之义,而是指某一个地域(“国”与“域”字同义)或某一部落。
同时需要说明的是,在我国文明史的早期,曾存在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巫官文化”时代,一个部落的最高统治者对巫术的推崇和依赖,实际上说明他已经是该部落的大巫师了。
“巫咸”,既是生活在宝山盐泉涌流之地的一个部落首领的名称,同时也是该部落以及该部落所在地域的总称谓。于是,《山海经》里有了“巫咸国”的记载。
在巫溪当地,已故学者汤绪泽先生认为:“‘登葆山’即宝山”,而宝山又是宁厂“宝源山”的简称。汤绪泽怀疑《山海经》的传记作者误将“巫咸”所“登”之“葆山(宝山)”衍“登”字而成,结论是“宝山之地”即是“巫咸国”所在之地。
这个说法得到了学界很多研究者的认同。
“从此升降”之处乃在“灵山”。“灵”、“巫”古时候本就是一个字,“灵”字繁体为“靈”,皆从“巫”,这实际上表明:《大荒西经》中所说的“灵山”,也就是指大巫山。
‘葆山’,实乃大巫山中的一座山峰,也就是宁厂宝源山,《山海经·大荒西经》里面的记述,恰恰说明以巫咸为首的一群巫师,其活动范围并不只是局限在“葆山”一处。
巫咸与宝源山盐泉,开始结下不解之缘。巫咸因宝源山而辉煌,宝源山因巫咸而骄傲。
巫咸“登临”宝源山,率领着众多人类早期智者开始了在三峡的生活,并且成为了“灵山十巫”之首,其原因还不仅仅在于他能“缘山升降,采天帝神仙之药,上下于天,通达神意”,关键还在于他和他的部落掌握了涌流不绝的宝山盐泉。
巫溪县摄影家协会供图
从古至今,实力决定话语权,那时候的三峡巫山之地也不例外。因盐而兴的巫咸部落,因为有了足够的经济资本,自当称雄一方,成为该地域范围内众多部落联盟的首领。而这,是仅靠“与神灵相通”的其他部落的头领所无法相比的。
巫咸,靠宝源山一泉之盐,成为由众多部落联盟而成的部族大巫师,从而率领来自本区域其他不同地方的九“巫”,在整个大巫山地带自由活动。当然,率领的也可能不仅仅只有“九巫”,巫巴山地种族众多,“灵山十巫”只是一个概数而已。
晋人郭璞写了《巫咸山赋》:“盖巫咸者,实以鸿术,为帝尧医,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岂封斯山,而因以名之乎?”
明代文学家杨慎在所撰的《艺林伐山》卷四《巫山》中,则引晋人郭璞的《巫咸山赋》直接说:“巫咸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于是山,因以为名。”
因巫咸的缘故,灵山最开始得名为“巫山”,作为十巫之首的巫咸,身为帝尧医师,死后用其名字来命名他生前“升降采药”并“通达神意”的地方,地位显赫,荣耀无比。
巫山的得名,亦因此而始自上古唐尧时代。
尧,中国上古时期方国联盟首领,“五帝”之一,十三岁封于陶(今山西襄汾县陶寺乡),辅佐挚;十五岁改封于唐地(今山西临汾),号为陶唐氏。尧当政的时代,也被称为唐尧时代,生卒在约公元前2377—前2259年时,距今约4300年之久。
“巫咸国”,据此推论也应该至少产生在距今4300年前了,亦说得上是三峡地区最早见于典籍的第一个以盐称雄的远古部族。
故事毕竟太过久远,所以很多的推测都是可能出现争议的。
有另一位历史学者管维良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在《大巫山盐泉与巴族兴衰》中说:“该‘国’(巫咸国)并非始于唐尧,而是比尧早得多。”
他提出的依据是《路史·后纪三》记载:“神农使巫咸主巫”,说巫咸为神农时人,其时代尚未进入父系氏族社会。
他还指出《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归藏》曰:“昔黄帝与炎帝争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说明远在黄帝以前他们便立国于此,并因用盐供应中原,得黄帝赏识,被任命为自己的巫师。
管维良先生还大量引用史籍,以此来论证巫咸国灭亡的时间也不是在唐尧以后。
《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外国图》云:“昔殷帝大戊,使巫咸祷于山河,巫咸导于此,是为巫咸民,……”大戊即商汤第五代孙,第十位商王,尚属商代前期。
《楚辞·离骚》:“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王逸注曰:“巫咸,古神巫也,当殷中宗之成。”殷中宗即殷帝大戊,此亦谓巫咸为殷王大戊之巫。
《尚书·君奭》曰:“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相传巫贤即巫咸之子,为殷王祖乙宰相。祖乙即殷王大戊之孙,帝河亶甲之子。
所以管维良认为,巫咸国的存在至少持续到了殷王祖乙之后,也就是基本接近商代中期了,显然此后即为庸国所灭。
同样是《山海经》里,还介绍了另外一个“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的逍遥乐土,也就是“巫臷国”。
《山海经·大荒南经》云:
有臷民之国。帝舜生无淫,降臷处,是谓巫臷民。巫臷民盼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 相群爰处,百谷所聚。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帝舜的儿子无淫来到巫臷国。这个国家的人民姓朌,他们不纺织而有衣服穿,不种植而有粮食吃,到处都是能歌会舞的鸟,鸾鸟自动歌唱,凤鸟自动跳舞,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都成群结队,与人友好相处,简直就是一个“逍遥乐土” “极乐世界” “东方伊甸园”。
任乃强先生在《四川上古史新探·巫溪盐泉与巫臷文化》中认为:巫盐发现初期,“在五千年前,约与中原的黄帝相当”;“巫盐外销初期,也可称为巫臷民族形成期……已销到大巴山区的庸、濮诸部族去……巫溪出大江,与臷溪(具考为现巫山大溪)住民联络最便。他们自然融合成为巫峡与瞿塘峡间这个盆地的巫臷部落了。”“巫盐出峡时期,也可称巫臷民族的极盛时期……巫盐通过夔峡畅销于四川盆地,通过巫峡而畅销于云梦盆地,以及黔中高原等广阔地区。巫臷国邑(据考为现巫山县城)繁盛起来。臷民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成了极乐世界,时间约在西周前后的六百年间。”这就是为什么“不绩不经”、“不稼不穑”而能丰衣足食,鸾凤歌舞,与鸟兽和谐相处的原因了。
关于巫臷国的所在地,管维良先生同样持不同意见,他认为:“巫(臷)民所占之盐泉,只能是彭水县郁山镇的伏牛山盐泉,所建之巫臷国更符‘左洞庭,右彭蠡’的三苗之西”的实际。管维良的意见倘若成立,那么巫咸与巫臷各以盐立国,两国之间则无传承关系,登葆山(宝源山)盐泉为巫咸部落所占,伏牛山盐泉由臷民之国占据,则说明三峡群巫活动的范围更广,扩展到三峡以西的渝东南地带了。
不管学者怎么论证,都是巫盐的骄傲,都是三峡诸盐的骄傲。
这样的骄傲,贯穿在了整个三峡的山山水水之中,也贯穿在了以后的整个讲述之中。
所以,时至今日我们来读巫咸,读以他为首的众多巫师,读众多巫师生息升降的宁厂古镇,只要那些破破烂烂的阁楼还在,只要那些被水冲刷得光溜溜的石板还在,只要那些轻轻的狗吠和鸟鸣还在,只要那泉热气弥漫的盐水还在,敬畏之心就会在瞬间占据整个躯体和灵魂。以至于宁厂的历史到底是四千年还是五千年?巫咸到底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群巫师的统称?巫咸国和巫臷国到底有无传承关系,领土范围到底有多大?存在于什么年份?存在了多少年?等等一系列问题都不重要了,那些需要较真的答案,都留给历史学家们去慢慢考证吧。
历史,有太多的未知。
作者简介:唐文龙,80后,重庆巫溪县人。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员、新华社签约摄影师、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首届十佳“田坎”记者。文路跋涉,先后在《诗刊》、《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60多万字。出版有个人通讯作品集《小人物讲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