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重庆巫溪县人,公务员。中国新闻摄影家学会会员、新华社签约摄影师、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首届十佳“田坎”记者。
藏书7000余册,先后在《诗刊》、《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60多万字。
2012年出版个人通讯作品集《小人物讲大道理》。
傍晚或是清晨,时间不重要,但一定要有一点儿暖阳,还有丝丝柳枝,芽儿刚刚长出,嫩黄嫩黄,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丝风,风的力度刚好将柳枝吹起,一荡一荡。
那个身材微瘦的老人,其实也不算老,就五十来岁,披一件衫子,执一扇,在河岸上走来,又走去,就如偶尔飘入水中的一片花瓣,随着漩涡转了一个圈,就远远地去了。
这一去,就去了五百年。
五百年里,这个叫做唐寅的老人,越走越年轻,越走越精神,越走越疯狂,越走越风流,越走越神奇。从历史中走来的唐寅,凄凄惨惨,才华横溢,飘零哀怨;从银屏中走来的唐寅,潇洒风流,狂傲不羁,美女佳人,好不快哉。
唐寅有怨,怨五百年来世人记住了他的风流,记住了他的孤傲,却忘记了他的痛楚,忘记了他的抱负;唐寅有冤,冤五百年来世人戏说了他的韵事,戏说了他的情债,却忘记了他的离愁,忘记了他的惨淡。
唐寅,注定成为历史的唯一,注定成为戏里画外的笑谈,注定背负重重的情债……
甲
想写写唐寅,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老家的族人送来一本家谱,翻了翻,发现居然有两个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字在列,一个是唐尧,一个唐寅。
唐尧是汉族传说中上古时期的部落联盟首领,因其杰出被后世尊为“帝”,列入“五帝”,为帝喾次妃陈锋氏女庆都所生,伊祁姓,名放勋,号陶唐,谥曰尧,因曾为陶唐氏首领,故史称唐尧。家族中有这样一个人物,自然喜不胜收,特别是唐姓虽然在中国现代姓氏排名中排在第二十六位,历史上也出了一些名人,比如战国时90岁高龄西说强秦不敢加兵的魏国大夫唐雎;汉说服夜郎国来归的中郎将唐蒙,以仁治治理布山而为百姓称颂的唐颂;唐有辅佐李世民定天下的名臣唐俭,先后两次大破吐蕃的大将唐休;宋有大孝子唐杰,医药家唐慎微;元代有画家唐棣;明有大破倭寇而军功卓著的名臣唐顺之;清有中外闻名的“唐窑”督造人唐英以及名士唐景崧、唐才常;近现代还有文字学家、史学家唐兰,革命家唐亮、革命党人唐绍仪、西南军阀唐继尧、抗日名将唐淮源等。但实事求是地说,五千年中华民族中出了无数英雄豪杰,伟人壮士,不是亵渎我的先辈,上述人物中,除了唐尧,其余人士虽然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英豪、雅士、名人,但要挑起中华文化的脊梁,扛起中华民族的文化大旗,他们,还是稍微缺乏了一些厚重与分量。
唐寅画像
图片选自《历代名人绣像选》
唐姓的名人不多,唐尧又是一个上古文明中的人物,算不算我的族人还不敢随便定论,而且离得又太遥远了一点,所以也就少了一份亲近。
唐寅就不同了,离开我们仅仅五百年,特别是太多的诗歌、书法和书画留世,稍微用心就能读懂他的哀怨情仇,而且民间戏剧和现代影视的高度发达,他的故事被一遍一遍地戏说,早已经家喻户晓。所以读起唐寅,感觉更亲切一些,更有血有肉一些。
家谱中有这样一位风流才子,文人雅士,虽然盘根错节不知分支了多少次,也不知相距了多少代,但毕竟同在一本家谱,怎么说都是一份荣耀。
更让我想提笔写写唐寅,还源自于刚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某日儿子放学回家,神情骄傲地告诉我,今天学了一位诗人的诗,他已经能够背诵,而且这位诗人跟我们一样都姓唐。儿子的骄傲感我是能够理解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认同感,就如我们认同自己的父母,认同自己的家族,认同自己的文化,认同自己的国家一样,我们自然要认同自己的姓氏,更为我们姓氏中那些优秀的人物而感到骄傲自豪。这当然也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种优秀品质,所以古人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氏文化将一个个家族紧紧联系起来,进而把整个华夏民族联系起来,维护了整个民族的传承与统一。
儿子背诵的就是唐寅所作的《画鸡》:“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坦白地说,这首诗我以前没有读过,听儿子背诵后,我专门找资料进行了查证,《画鸡》是唐寅在自己一副画作上的题诗。此诗也算不上唐寅的代表作,但却极具雅趣,先是大红大白的强烈色彩对比,然后是气势上的对比,虽寥寥几笔,却收放自如,大气磅礴。
所以我决定写写唐寅,试图用苍白的文字来解读自己的这位先辈。虽然比起庄子、屈原,比起李白、杜甫,比起白居易、苏轼,比起王羲之、颜真卿,比起米芾、赵孟頫,比起顾恺之、吴道子,比起阎立本、黄公望,无论是诗歌,还是书法,或者书画,他在传承中华文化的作用上都要稍微逊色一些,在艺术成就的厚重感上要稍微单薄一些。但唐寅就是唐寅,他身上独特的文人气质让他成为了历史的唯一,他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多面性天才人物,是少见的诗、书、画通才。
唐寅历经磨难,却潇洒自如;晚景凄凉,却才情浪漫。
五百年来,评书、弹词、小说、杂剧、传说、故事、笔记、影视,勾勒了各种各样的唐伯虎,但无论怎样,他都一直笑着,醉着,悟着……
乙
唐寅生于1470年的苏州府吴县吴趋里,这时值明朝中叶,宪宗成化年间,明王朝由兴盛走向衰弱的时期,各地不断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也促使大量的流民进入城市,为城市手工业者提供了大量的劳动力,促使了小工商业的迅速发达,用现在的话来讲,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在江南展现出蓬勃生机。这时的苏州城,有的只是繁华,各类上好的丝织品从这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各方的商贾汇聚于此,这里有的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上行(唐寅诗)”,有的是“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唐寅诗)”“这里的女人太俏,这里的茶馆太多,这里的书肆太密,这里的书法过于流丽……(余秋雨散文)”。
宪宗成华六年的二月初四,开酒肆的唐家诞下了长子,正巧寅时,又值庚寅年寅月寅日,所以被取名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以字行。唐寅一生才气过人,成为明朝著名的画家、诗人,又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即民间所说“江南四大才子”),画名更著,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称“明四家”,后还自称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等。
唐寅《风竹图轴》
祖上也没出过几个读书人,现在开酒肆还算微有积蓄,伯虎又天资聪慧,于是父亲唐广德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指望这一代能出个儒官,也算光宗耀祖——在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价值观念中,商人毕竟上不了台面,何况在明朝,现代资本主义才刚刚萌芽。全家的希望都在长子身上,所以伯虎也躲得清闲,无论生意多忙,从“不问生产”,“闭门读书,与世若隔,一声清磬,半盏寒灯,便作阇黎境界,此外更无所求也”(《答周秋山》)。
父亲为人豪爽,喜爱喝酒,伯虎自然遗传了其天性,于是喝酒、读书、吟诗、作画成了他每天的功课。成化二十一年,伯虎参加府生员考试,获得第一名,一下成为苏州城的名人。加之日常结交的都是文征明、祝枝山等风雅人士,少年伯虎自然踌躇满志、意气风华、桀骜不羁,所以每天的生活也是诗歌酒色、风流潇洒、放浪形骸,自号“江南第一才子”。
可命运总喜欢跟人开玩笑,正准备一展才华之时,坚强的家庭后盾崩然倒塌。刚刚二十岁,父亲唐广德去世,紧接着母亲邱氏、小妹相继去世,而且就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跟自己感情俱佳的妻子徐氏也因病逝去。支持家庭经济后盾的父亲走了,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也走了,无疑让豪情满怀的伯虎受了当头一棒。《祭妹文》写的情深意挚:生死本来是人之常理,如果年老善终,也只会归结为天意,不会感到冤枉,可妹妹偏偏年纪轻轻就命赴黄泉,自己的悲伤什么时候能够释解呢?
如果说父亲、母亲和妹妹的离去让唐寅开始思考生死离别,那么妻子徐氏的逝去就更是让伯虎对关于生命的话题有了更加进一步的思考。所以在悲痛妻子时,他写《伤内》:“凄凄白露露,百卉谢芬芳;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销亡;迷途无往驾,款款何从将;晓月丽尘梁,白日照春阳;扰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所以年仅二十有余,他写《白发》:“清朝搅明镜,玄首有华丝。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衰。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悲痛归悲痛,但毕竟才二十出头,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何况对于才高气傲的唐伯虎而言,怎会轻易放弃?面对死亡威胁,是及时行乐?还是奋起抗争博取功名?他选择了后者:参加科举考试。
科举考试是中国传统的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这种选拔制度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有其优势,也有其劣势,为各个历史时期选拔了大量的社会有用之才,但也束缚了许许多人的思维发展,对于提高这个民族的创新能力产生了限制作用。当然,对于生活在明朝的唐寅而言,特别是已经是府学生员,认真读书,参加乡试、会试、殿试,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可唐寅就是唐寅,考试制度中必考的八股文,格式严谨拘板,内容限制狭窄,无论对个性、对感情的抒发以及形象思维,都有很大的束缚,他和许多文学大家一样,自然不耻于此种学习、作文方式。考试制度不会因为唐寅而改变,于是祝枝山规劝说:“你想要完成先人的愿望,应当权且从事时文课业,如果一定要依着自己的兴趣,那么就可以脱下秀才衣巾,烧掉科举书籍。现在你徒然挂名府学,但不去看功课书,这是为什么呢?”唐寅一笑:“好。明年正是大比之年,我且试用一年的精力攻读,如果达不到志愿,就丢弃功名算了。”说到做到,“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伯虎开始闭门谢客,苦读经书。为了应试,他也写了许多八股文习作,在现存的《唐伯虎全集》中,就有十七篇之多,内容无甚可取,但从八股文的角度来说,也颇见功力。
弘治十一年(1488)秋,唐寅来到南京参加乡试。当时南京的繁华岂是苏州所能比?商店林立、酒旗招招,给生性好游的伯虎带来了新鲜的刺激,特别是佳丽云集,喜不胜收。
于是,秦淮河的风一吹,伯虎就醉了;秦淮河的酒一飘,伯虎的诗就美了。
于是,“一顾倾城兮,再倾国;胡然而帝也,胡然天。”
于是,《六朝金粉》,《风流逸响》。
总之,这时的伯虎再次风流肆意,再次勾栏买醉。乡试未考,唐寅早已名满应天;乡试夺魁,解元更是名满全国。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唐伯虎刻下“南京解元”、“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的印章,即使后来遭受科场蒙冤,决意仕途之后,还刻下阴文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可见在他心中,这次乡试第一在其心中的分量。
如果说亲人离去之后,他还能把毕生希望托付在科考场上,可紧接着的科场蒙冤,就让唐寅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涅槃。
进京赶考了,一路是无限风光,一路是踌躇满志,一路更是诗意盎然。
“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
可京华之上,却路途凶险。
弘治十二年,刚刚考试完毕的唐寅被锦衣卫逮捕入狱。这次科场舞弊案的细节有几个版本,但总的来说就是唐寅受骗,因为帮别人撰写考试内容惹得孝宗皇帝大怒,从而除去功名,进牢受刑。锦衣卫是明朝的特产,其残酷刑法可谓严厉,唐寅进了这里面,其境遇可想而知。尊严扫地,还受了皮肉之苦,更重要的这件事对于唐寅来讲,又是个彻头彻底的冤案,于是陡然之间从得意的高峰陷入了失意的深渊,痛苦、悔恨、委屈、惧怕,轮番轰炸、痛不欲生。
幸甚,朝廷中不乏爱才之人,在他们力保下,唐寅获得朝廷判决:取消名籍,永世剥夺参加科考资格。
这无疑是奇耻大辱,更是致命的打击,所有的美好前程,所有的功名利禄,都终将付诸东流。于是连朝中爱才之人给的“出路”,发往“浙江为吏”的“好意”也被唐寅看作为是一种侮辱。
当然,也只有经历大起大落之后,才能成就真正的唐伯虎;也只有经历大喜大悲之后,才能悟成真正的唐伯虎。释放回苏州,唐伯虎仰天长叹:“寒山一片,空老莺花,宁特功名足千古哉?”
可让人寒心的还不是功名,家乡等待的更是没有温暖与安慰。
继室(唐寅一生娶三人,唯第二人鲜有记载,连姓氏都不知道,估计也是小两口关系恶劣所致)反目为仇,终日借故争吵,连僮仆都对出狱的主人爱理不理。而且进京赶考,入狱后的上下打点,早已让家庭入不敷出。唐寅只好休了继室,和兄弟分家而过:“飞唤行摇类急难,野田寒露欲成团。莫言四海皆兄弟,骨肉而今冷眼看。”
“过去豢养的看门狗,都不认识我了,在门口对着我,做出要咬人的样子。环顾家中,盆碗都是破破烂烂的;除了身上之衣,脚下之鞋,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了。西风萧瑟,我独自一人……”
好不凄凉。
(未完待续)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