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有一位学者叫安伯托·艾柯，是符号学的开拓者，他写过一部书：《误读》。艾柯说：“一切阅读都是误读。”的确，误读是文学阅读、尤其是诗歌阅读的常见现象。王夫之的《姜斋诗话》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作者有他自己确定的文思，不同的读者却会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和阅读经验，依据读书时的处境、心态，去得到自己的作品。有时候，读者得到的诗甚至会和诗人的“一致之思”刚刚相反。

台湾诗人郑愁予的代表作是《错误》：“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一般人都认定这首诗是爱情诗，有的诗评家还引经据典，说这首“闺怨”诗脱胎于温庭筠的《望江南》和柳永的《八声甘州》，讲得有声有色。郑愁予却说，否！我不是写的爱情哟，我在写自己的母亲，写母亲对不能回归的游子的呼唤。

唐代诗人杜甫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自他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是老杜五言诗的代表作。这里的“臭”不读chou，而应该读作“xiu”，是气味的意思，也就是“朱门酒肉香”。杜甫以他的诗句写出俪山宫门内外，差别如许巨大，表达了诗人“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的情怀。但是一般读者都宁愿把“朱门酒肉臭”理解为“朱门内酒如林，肉如山，以致已经发臭了”，这样理解又未尝不可，“诗无达诂”啊

研究者必须弄清作者的“一致之思”，读者却有因误读而“自得”的权利。尤其是诗歌读者，常言道：读者就是半个诗人。文学作品依靠误读加强了自己的艺术张力，丰富了自己的内蕴。

误读有时还会带来新的理论概念。方块的汉字让美国意象派诗人艾兹拉·庞德着迷，从“天生是诗”的方块字里，他找到了东方文化的魅力。他解释“信”字：人站在他的许诺旁边；解释“明”字：日月同辉；这些还算不离谱吧。然而，庞德对汉字的解读常常是误读。最著名的就是当他看到汉字的“闻”从耳时，就将“闻香”解释为“听香”，大加赞赏，由此概括出了“通感”这个诗歌的重要技法。

在日常生活里，人的五官各有所司。在诗的领域，五官功能却是沟通和交错的，这就是庞德所谓的“通感”。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枝头的红杏有了声音；贾岛《客思》：”促织声尖尖如针”，蟋蟀的声音有了形状。艾青写指挥家小泽征尔：“你的耳朵在侦察/你的眼睛在倾听”，耳朵有了视觉，眼睛有了听觉。所以学者钱钟书在《通感》一文中调侃地说，艾兹拉·庞德真是犯了一个“好运气的错误”呀。

我这里也有一个误读的经历，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非常有趣。

对于我，1987年是一个难翻的坎。我多次对人说：“1987年我都过来了，人生也就没有什么过不来的坎了。”记得1987年的一天，时任西南师范大学校长的陈重穆教授在学校大门遇到我，他赶上我，要我一定保重，同情地说：“我知道你很艰难。”

1986年6月，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宣告成立，全国诗歌界和诗歌爱好者一片欢腾，祝贺纷至沓来。老诗人臧克家、卞之琳和北京大学教授谢冕以及全国各地专家、读者都发来贺信。现在到处都有新诗研究所，北京大学、四川大学还成立了诗歌研究院，但是在当时，这可是全国史无前例的第一家。与校外相反，校内却出现了质疑的声音：“白话诗都要成立研究所”，“兔子的尾巴长不了”，2015年，我在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成立典礼上应邀讲话时，回忆了当时承受的种种压力。这事当时还在校内发烧，1987年，四川省人事厅在成都的四川大学和重庆的西南师范大学各遴选了一位讲师，进行“破格晋升教授”的试点，我又“不幸”被选中，而且是从外语讲师破格为中文教授。我很畏难，多方推辞也推辞不了，省人事厅和学校反复做我的工作，要我“顾全大局”。这种事从来没有过，有些教师难以接受。按照省里的“必须有校内外各一名国内最高级别的同行教授推荐”的规定，山东大学一级教授、诗人高兰和西南师范大学副校长、诗人方敬教授同意出面担任了我的破格晋升的推荐人，风波才逐渐平息。高兰和方敬的长篇推荐书，我珍藏至今。

在这个“亚历山大”的时刻，雪上又加霜，妻子突然得了重病。妻子从来就是家里挑大梁的，这下子连读初中的孩子也没人管了。我正在北京出席全国教代会，所里接连来了五封电报，催我回校。我赶回重庆，确诊之后，安排手术。妻子的姐姐和姐夫都是昆明医学院的教授，要我们立即去昆明。我找到新桥医院的主治大夫，要求转院。大夫说，病情危急，经不起折腾了，就在我们这里手术吧。我坚持出院，大夫只好在病历上写明：“应家属的坚决要求……”

办完出院手续，准备回家，我在新桥医院的庭院里垂头坐在一块石头上等车。妻子住院的一个多月来，我没日没夜地在病床前守着生死未卜的她，又要处理新成立的新诗研究所的各种事务，还得填报破格的各种表格，几天就跑回北碚一夜，安排一人在家的年幼的儿子的生活，很疲惫。这时，妻子的哥哥匆匆跑来，挥舞着一封电报，大声喊道：“姐姐叫不去了!”我说，我就不看了，请念念吧。哥哥念道：“我手术，暂停妹妹来昆。”此前我们就知道，姐姐自己要做一个妇科手术，于是，我们又回过头去办手续，继续留在新桥医院。

手术非常成功。资深专家蔡景修大夫亲自主刀，“第三把刀”是我的开门弟子柳扬的朋友，他对柳扬说：“蔡主任累惨了，他的手术令人叹服。”八个小时高难度的手术过程，后来成了第三军医大学的教学案例。手术后，姐姐从昆明赶来，不解地问：“我叫你们来昆明，怎么不来呢？”我一头雾水，找出电报。当年的电报是按字数收费的，一个标点符号算一个字，为了节省费用，电报都是不加标点符号的。全文：“我手术暂停妹妹来昆”。原来，哥哥断句错了，他念成“我手术，暂停妹妹来昆”。姐姐的电报其实是：“我手术暂停，妹妹来昆。”如果当时去昆明，结果很难逆料。谢谢学工科出身的哥哥，谢谢他的神奇的误读哟！

鸣家简介：吕进，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西南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联第六届、第七届全委委员，重庆直辖市第一届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