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皮衣的女人闯入我的视野,始于封闭之日。
那段日子,人人失去自由,被令人恐慌的幽灵囚禁于自己花重金定制的笼子里。
我的笼子有几十平米,陪伴我的是我的猫。囚笼之外,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故意招惹嫉妒的自由鸟雀,以及春日傍晚时分,不知哪只抑扬顿挫、嗲声嗲气地拖长了尾音“喵……啊……嗯……”对春一声声深情呼唤的猫。
我住的楼层矮,看到的世界也矮,视线所及之处,也格外清晰。
每日,吃完极简食物,在阅书间隙,我站在书房的窗口,看着我的世界。
我眼前的所有世界是小区院子的一个狭小角落,树影婆娑,斑驳之处有几只流浪的猫在草丛里嬉戏,一只纯白的,一只狸花,一只长着猞猁的脸,尾巴像是芦苇花儿。

“哪个龟儿子的不要脸的狗X的,老娘刚刚给流浪猫放的猫粮,就被偷了!” 这一日傍晚,深情的猫刚开始抑扬顿挫地抒情,就被一串麻辣的咒骂无情地打断。
我探头一看,昏暗的路灯下,一位穿皮衣的女人,趿拉着拖鞋,牵着一条雪白的狗,仰着头,一把扯掉口罩,也扯开了嘶哑的嗓子……
这刺耳沙哑的声音如刀片划过窗玻璃,扎进我的耳膜,也像是一阵疾风掠过黄桷树,击落一枚枚枯黄的叶片。
她的头发黄灿灿、乱蓬蓬,像是麻雀腾飞时从树上踢落下来一个枯枝凌乱搭建的鸟巢,扣在她的头顶上。
她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座椅上,叼起一根烟,又扯开嗓门嘶吼:“水也逑打翻了!哪个来添点水嗄。”
我寻了个空瓶,盛满洁净的水,下楼。
穿皮衣的女人见了我,阴沉的脸刮过淡淡的一屡笑意,那些卧在她额头、眉宇、眼角、嘴角上的横行霸道的纹路也随之热情地打起招呼,愈发像是堆积在木版画上的刻痕,更深了些。
之后的傍晚,我偶尔会买些罐头给楼下的猫们打牙祭,在院子里时常遇见她给流浪猫咪喂食。每次,她都穿着不同的皮衣。
那条白狗和我熟悉起来,每每见到我,撒开四蹄向我奔来,一阵亲昵。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宅居岁月,衣带渐紧,一个周末,我准备借白狗去公园散步。
她欣然应允,让我跟她回家先把狗喂饱了再去。
门开了,锅子里已炖好的猪蹄膀海带汤,香气扑鼻。
电视柜上插着一瓶丝绢做的月季,月季花旁,摆放着一个金色的相框。相框正面对着墙,面壁思过。

“来,你跟我上楼来。”她住着跃层,我跟着她旋上了二楼。
迈上楼梯,我的眼睛猛地鼓得像惊愕的猫般溜圆,我像是步入私人皮具博物馆:几十个不同款式的名牌皮包一排排整齐地挂在楼梯间过道上的钩子上,一壁从地面生长到房顶的鞋柜,摆满各式各样的皮鞋。我拿起其中一双有着珍珠般颗粒的皮鞋,她说:“那是珍珠鱼皮做的,这里还有蟒皮的、鳄鱼皮的。”
走完过道,步入一个房间,我又置身于一间皮装店,又是一壁齐顶的衣柜,挂满了薄的厚的,长的短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兔、狗、鸟、貂、狐狸……各色各式的皮装将衣柜塞得腹涨肚鼓。衣柜前,两排落地衣架上还整齐地挂着数十件皮装。
这些曾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动物,它们历经笼中关押、屠场惊恐、剥皮抽筋后的奋力挣扎早已悄无声息,此时此刻,在此处,仅存一张张皮囊。
我走上去抚摸着它们,它们被养护得很好,柔软如肤,锃亮如新,唯一缺少的,是生命的温暖。
“家里实在堆不下了,这些皮衣,我早就塞不进去了,你看穿得起哪件拿哪件。”她打量着我的身材,把皮衣一件件地从衣架上取下来。
当我试到第十八件的时候,床上已经五颜六色,白狗不知何时呼哧呼哧地跟了上来,趴在一件内衬狗毛的皮大衣上。它用鼻子使劲嗅着,眼神里泛起浓浓的忧伤,它禁不住伸出舌头亲吻着同类的皮囊。
“我不能再试了,我的衣柜塞不下了。”我说。
“滚开!舔些口水在衣服上!”她把满脸忧郁的白狗从狗毛大衣上赶开,对我说:“我帮你先抬回家,再过来接狗。”
我俩吃力地把这些皮衣抬到我家,“嗤喇”,编织袋破了。

返回她家,电视柜上面壁思过的金色相框始终吸引着我,我把相框翻了过来。
刹那间,我的眼睛亮了!
照片上,一位穿着一袭浅粉连衣裙的女子樱唇微启,笑靥如蜜,满目含情,短短的卷发被镶满水钻的压发条拘束着,两颗珍珠悬在耳垂上。她捧着麦粒,姿态万千,俯身弯膝,蹲在鸽群里,像赫本那样优雅,像梦露那般迷人。
“这是谁?”我问。
“这是我年轻时。”她斜着眼,瞅了瞅照片,就像在审视一位陌生人。
我再次像猫般惊愕!
我看着照片里的女人,又看看眼前的女人:是什么原因让她判若两人?
一个阳光明媚,一个阴云密布;一个美若天仙,一个满目苍夷;一个艳若桃李,一个枯如朽木……
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给我,一片暗黑的茶叶从壶嘴蹿了出来,在杯子里浸泡着,茶水深褐,面上浮着一层浅棕的薄皮。
我抿了一口,苦,涩。
这杯老茶,已储满多年的尘埃和愁绪。

她点燃一支烟,用嘴角叼着,喷出一团雾,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年轻时,她是解放碑那一带出名的美女。她爱吃爱玩爱奢侈品,诸多好色之徒只为博她一笑,不惜重金。
最终,她嫁了个性格超“蔫”、相貌出众的知名大厨,生了个儿子。婚后,她的美貌与风韵依旧如闻香而至的“蜂蝶”,不减当年。
儿子尚幼时,丈夫斩钉截铁地提出离婚,跟着一个女服务员跑了。
她恢复了单身,追求者再次蜂拥而至,趋之若鹜。
风流倜傥的异性朋友如走马灯旋转、围绕在她身边,奢侈品、豪华大餐、旅行、熬夜、吸烟、酗酒……
年复一年,身边的男性逐渐减少。
她累了。
一场酩酊大醉之后,她步入浴室,认真打量了镜中的女子……
那个女子疲惫、沮丧、呆若木鸡,眉宇间竖着两道皱纹。
她按亮浴室所有的灯,“天啦!”她吃了一惊。
时光这个阴险的恶魔已在不经意间伸出魔爪,将她的脸当画布,随意地这儿画一画,那儿点几点。一道道浅浅的皱纹像是树的枝丫爬上她的面颊,在缝隙里还肆意洒落了一颗颗淡淡的斑点。
她焦虑不安,她决定,再嫁。
婚后最初,他们耳鬓厮磨,渐渐地,他们一月一见;之后,数月一见;最后,不见。
她又点燃一支烟……
去年,她的中学女同学在街上邂逅了她,大惊失色,于是特意组织了一次同学会,女同学的邀请语是“某某某以前衣服角角都要铲死人,现在……”
聚会前一夜,她失眠了。
“结果,那女同学失望了。”她得意地笑出了声,像是一只欢快的鸭, “我花了半天时间买衣服,做了发型,请了化妆师,足足花了我一千八!”
“您可以再好好打扮起来,您看以前的您,多漂亮!”我说。
“我打扮给哪个看?没心思了。”
她抬起一只手,“啪”地把相框反扣在电视柜上。

钥匙孔响起了旋转声,“咔嗒咔嗒”,左旋右旋,右旋左旋。
“咔嗒”,门终于开了。
“我儿子来了。”她说。
一个身材虚胖的年轻男子戴着玻璃瓶底厚镜片,就像慢动作的影片中的人物那般小心翼翼地挪进门来,他缓缓蹲下身子,摸索着拖鞋。
她走进厨房去盛饭舀汤,招呼我一起吃,我说:“谢谢,我有慢性甲状腺炎,不能吃海带。”
“那我就不管你了哦。”她说着,给人和狗都各自弄了一份猪蹄饭。
男子坐下时,屁股一歪,跌在地上。
她骂骂咧咧地扶他坐稳,把碗筷塞进他手里,又把大块大块的猪蹄膀夹进他的碗里。
她叹了口气:“我儿子踢足球被球砸瞎了右眼,左眼只看得见一点点,还逑一天到晚耍手机。不晓得还有没有办法……”
“妈!不要提了!该花的钱都花了,没救了!”男子扶了扶满是雾气的眼镜,“你又没钱给我买医保,看一次眼睛,住一次院,你要念叨几个月‘大出血’!”
“你还在抱怨,老娘要被累死了。”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白狗已经挑三拣四地吃光了食盆里的蹄膀,剩下一盆白米饭。我牵了它出门去遛,它肥得像猪,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一个阴雨天,我给楼下的猫送罐头,看见穿皮衣的女人身后又多了一条狗,狗的双眼布满白雾。
“不晓得哪个背时的把这条瞎眼老狗扔在女人广场,唉,眼睛看不见,可怜啊,我不忍心。唉,老娘要被累死了。”
她抱怨着走进细雨之中……
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被一团朦朦胧胧的雾气裹着,渐行渐远……
鸣家简介:郭琳(葡萄郭琳 ID:putaogl),笔名“葡萄”,法名“正琳”,民盟盟员,作家,小说家,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度重庆市全民阅读推广大使,重庆福彩公益文化传播使者,荣获第四届中国残疾人事业好新闻二等奖,并多次荣获全国青年报刊好新闻奖、重庆新闻奖。著有长篇小说《闺蜜》,参与写作《许世虎当代绘画艺术范本系列丛书》《嘿,重庆小面》《刘嵩|川剧少年初长成》,完成中篇小说《老宅》《猫》。担任重庆领养流浪动物代言人、志愿者,曾担任超女重庆区评委、中国好声音重庆区评委、重庆时尚小姐大赛、星光大道重庆赛区等活动评委、重庆青年球迷协会副会长、重庆市儿童救助基金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