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过了一山又一山,蹚过了一河又一河。
山有关隘,河有险滩。
盐道是商道,是兵道,是财道,但也是情道,是匪道,是赌道,是烟道。
有财富,自然充满诱惑,有诱惑,自然就千奇百怪。
白色的江湖,险恶的江湖。
盐道的辉煌之外,同样藏污纳垢,苦难的,还是万千盐民。
小伙儿一路,经历了太多苦难,也经历了太多诱惑。
这一章节,我们得围绕这白色的江湖说起了。
所有的诱惑,都是因盐而引起,所以这里就先说私盐。
盐,本无公私之分,只是执政当局根据当时盐法生产、运销并纳税的食盐统称为官盐,反之则被视为私盐。与官盐相对立而存在,相抗争而发展的私盐,无视“产有定场、运有定商、销有定地”的盐法禁锢,冲破“严密缉拿、重惩不贷”的罗网,同官盐争产、争运、争销岸、争市场,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渗透力、竞争力。
自从春秋时管仲实行盐法开始,几乎在中国历史的各个时期都存在私盐屡禁不止的情况。
三峡盐业,处于崇山峻岭之中,历史上又是四川、陕西、湖北、湖南等省的交界地,“几不管”地带自然让更多人冲着富足的私盐而来。特别是到朝代更替的时候,历代地处北方的中央政权对这三峡之地鞭长莫及,更是放任私盐泛滥。
私盐泛滥冲击了官盐的发展,特别是影响了国家的税收,自然又引起官府镇压。
在唐朝后期,朝廷出台了在城市施行食盐官营、官销,在农村施行“蚕盐”的制度。“蚕盐”的配售办法是“以版籍度而授之”,就是按照农村户籍配给食盐,在征收夏税时,农民用丝绢(后改为折钱)向官府缴纳;并规定不许货卖,不许带入城市。
对于敢夹带私盐的,通过酷刑进行打压,根据夹带多少进行惩处。贩一两以上至一斤,买卖双方各杖六十;一斤以上至二斤,买卖双方各杖七十;二斤以上至三斤,买卖双方各判处徒刑一年;三斤以上至五斤,买卖双方各判处徒刑服劳役二年;五斤以上,买卖双方各判处脊杖处死。
判罚严重,贩盐者开始直接贩卖咸土或盐水,官府又出台了制度,一旦查出,即交给本处盐场煎煮熬制,所得成盐数量,即按照以上条例判处偷取咸土或盐水之人。
到了宋代,官府不但严禁在非划定区域内进行食盐贸易活动,而且严禁私人偷煎卤土制盐,违反者处以重刑。
盐法自然更加严酷。
《宋会要辑稿·食货·盐法》记载:“持仗盗卖私盐者,三人以上,持仗及头领并处死。若遇官司擒捕,辄敢拒捍者,虽不持仗,亦处死……其余不以所犯盐数多少,并仗脊二十,于本处配役三年。”
刑法虽然越来越严,但私盐却屡禁不止。
宋朝的私盐少有史家关注,但在苏辙的一篇《蜀中茶法五弊论》的文章中,痛斥四川官商走私茶叶的过程时,有“夹带大宁盐”的记载。
“三苏”之一的文学大家苏辙,一句“夹带大宁盐”,却告诉了我们两个信息:一是大宁盐业发达,连走私茶叶的官商都打起了主意;二是四川的盐茶走私活动十分厉害,已经严重影响了当时的正常贸易。
元代已经有史书开始对私盐进行较详细的记载。据《元史·儒学瞻思传》记载,襄汉流民聚居荣县一带,至数千户,“私开盐井,自相部署”,开始向鄂西北一带销售私盐。
到明朝时,政府根本无法阻挡由四川向鄂西北贩私的洪流,《天启实录》记载:“蜀盐制作精美,常私贩于荆襄各郡……虽厉禁不能止”。
清代三峡食盐向鄂西北贩私的规模越来越大,林振翰在《川盐纪要》记载:“私盐出境少者数十斤,多者数十挑或至二三百挑,成群结队,殊骇所闻”。当时鄂西北的房县、竹山、竹溪、兴山、秭归、保康—带均食四川私盐,荆(州)宜(昌)地区也为川私浸灌而“从未有食淮盐者”。
私盐者泛滥,官府自然设置各种关卡缉压。
于是贩私者只好通过深山老林中的羊肠小道铤而走险,把与跟官兵的争斗转为跟峡谷险滩和野兽土匪相斗。
《捕蛇者说》里面讲,税收苛政比毒蛇更毒。这里,盐税比绝壁上的羊肠盐路更险,比盐道上的土匪猛兽更凶。
贩私者有谋取暴利的投机商,但更多的是普通民众,为了一口食盐,不惜用生命冒险。
所以在陕南、鄂西的很多地方,把贩卖私盐或正常背盐换取“力钱”的盐背子看成一种低贱的职业。
盐路上的民歌唱出了盐背子的痛苦和悲哀。
大宁厂,开盐行,累坏了湖北小儿郎。
大昌街上开黑店,油渣子被窝钻心寒。
杨溪河,到马堰,川垭子就在大路边。
有钱的哥哥吃顿饭,无钱的哥哥吃袋烟。
八树坪的苞谷籽好卖钱,杀得老子好过年。
阴凉树、蝌蚂井,路过三墩子继续行。
太平山,自生桥,黑水河来把艄弯。
娘娘坟、水井湾,苞谷荞麦当的饭。
铜洞沟、黄柏阡,放马场有个孙玉山。
漆树桠,下碑湾,碑湾有个李子端。
青树包,我直接走,一直走到鸡鸣口。
天晴之日心欢喜,天雨之时有些愁。
有钱的哥哥拉一把,无钱的哥哥对岸哭。
水田坪还不要紧,薛家坪有个葵花井。
九道梁下无心坐,接着又上蓦阳坡。
杨岔河,水不浅,七十二道脚不干,接着又上獐子山。
獐子山上横起过,门古寺前坐一坐。
过了狮子岩,又下上当河。
上当河上有个扯垮庙,薛蛟薛葵取得宝。
过了下店子,才到房县城。
一路540里,磨掉了好几层脚板皮。
不怪天,不怪地,只怪是个背盐的。
——《只怪是个背盐的》
每一句都是辛酸,每一句都是血泪。
为了年节吃饱饭,宝源山下去背盐。
熬盐妹妹好惹眼,背盐哥哥把她缠。
哥送妹妹两件衣,妹送哥哥一背盐。
俩人送礼把心换,约定明年结婚缘。
背盐背到高岩坎,土匪强人抢走盐。
人捆树上冻饿死,哥哥一命归黄泉。
哥哥一去不回还,丢下妹妹好可怜。
岩坎改名“九条命”,只因同行九条汉。
“九条命”地名至今传,说来叫人肠犹断。
——《为了年节吃饱饭》
原始森林中,峡谷绝壁上,盐背子们开辟了官盐大道之外的私盐小道,纵横交错,成千上万地分布在所有食盐销售到的广大地区。
陆道之外,水道上同样私盐泛滥。
相对于陆路走私盐道数量众多来说,水路贩私孔道就显得较为单一,主要是利用长江航道来走私。
长江水系是私盐运输动脉。光绪版《四川盐法志》卷首《圣谕》中记载:“巫山、大宁一带盐埠口岸,素有奸商私造引张,名为‘墨引’串通土豪,勾结私贩各船到彼捏称提载,由水路浸入荆州、宜昌等处。”
连接巫山、大宁两地的水道便是大宁河,自大宁盐场至巫山龙门峡入长江,虽滩多水急,但可行驶小舟,“顺流而下,捷于飞鸟,其势甚易”。利用其水运便利、成本远低于淮盐的优势,不仅浸灌鄂西北的宜昌地区,还远浸入长江中游的荆州、安陆二府和荆门州。
大量的食盐走私到了朝廷无法制止的地步,所以担任湖广总督的林则徐就在给朝廷的奏文中汇报,说在襄阳缉私时发现附近村镇都有囤积私盐的铺户,白天兼卖别样货物,夜间则专运私盐来襄阳,由于路径分支甚多,缉私根本达不到效果。
在十堰市茅箭区卡子村,至今留存着过风楼、娘娘庙、梯子石等遗迹。
山间林木绿意盎然,村口桃花灼灼盛开。从村口顺着穿村而过的小河一路前行,荒草掩映着一条约1.2米宽,石块整齐铺就的小路,若隐若现。当地史志工作人员考证,当地有“吃茶靠江边,吃盐靠四川”的说法,卡子村古盐道大约始建于唐代,距今已有千年以上历史,是十堰通往房陵古盐道的核心路段,也是古时候连接十堰至房县、竹山、神农架到四川大宁县背私盐的重要通道。
过风楼里,盐背子歇脚栖息烧火做饭,竹筒里装着水酒一人一口,合着汗水血水一起饮下。
娘娘庙前,点燃三炷香俯身下跪,磕头求福求平安,拜上天拜菩萨拜祖先还拜自己。
梯子石依旧光滑,那是岁月一脚一脚被磨平的见证。
宁厂镇衡家涧社区年近90岁的邓远炳,头发胡子花白,但每忆起往事,依旧情绪激动。“我那时候就‘偷’过盐,也不是真正的‘偷’,私人拿钱去买,然后转卖,其实就是偷税,也就是贩私盐,利润很大。”“悄悄买了盐之后,得绕过税警队站岗的税卡,过了卡子才敢卖。躲税警,经常要翻山越岭,只要稍微能走人的地方就会有人去碰碰运气。偷税贩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有的背100斤,也有的背三四十斤,过税卡子的时候,在裤管里面用绳索把盐袋缠了藏起,还有些妇女围在肚子上,装成怀孕的样子。混过关卡就卖,买盐的都是湖北人和陕西人。”“跟税警队的人需要混熟,或者平常时候悄悄给些好处,他们就假装没看见。不认识的被抓住,盐没收,还往死里打一顿。”
私盐,从春秋食盐开始收归官营而同时产生,其形成有着极其复杂的原因和深刻的历史背景。
私盐冲击了官府管理的食盐市场,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贫困百姓的吃盐问题。
与私盐同时产生的庞杂的运输网络,在当时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最终将落后而封闭的渝东、陕南、鄂西北地区连接起来,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交通网络,促进了地区与地区之间的物资、文化交流。
私盐通道随着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盐业管理体制的逐步规范,特别是随着现代物流运输的高速发展,而逐渐堙没在崇山峻岭之中甚至消失。
只有一些石阶上,长满苔藓;打怵子磨成的浅窝里,有一汪水,能映出人影。
一些老人,望着石阶之外的大山,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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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唐文龙,80后,重庆巫溪县人。喜摄影,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员、新华社签约摄影师,用色彩和形状表现哀愁与欢乐。喜文,当过农村小学教师,做过党史研究工作,获得过没有记者证的重庆市首届十佳“田坎记者”称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常务理事、重庆市新诗学会会员,华龙网“鸣家”、重庆晚报“夜雨”专栏作家,重庆市文旅融合专家库成员。发表各类诗歌、散文等文学和新闻作品百多万字,多次在各类征文、摄影比赛中获奖,出版有《小人物讲大道理》,长篇文化散文《巫盐天下》,一直敬畏着文字。喜书,好读书不求甚解,获得过重庆市第七届十佳读书人称号,一直自娱自乐,对镜黄花,临窗醉月。网名“黑蚂蚁”,毫不起眼,柔弱渺小,但始终模仿着蚂蚁的姿态,坚持,坚韧,倔强地爬着,虽然慢了点,但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