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的小说,有时像喝普洱,第一道是喝不出真正的味道的,需要喝到第三道第四道,味道才出来;汪曾祺的小说,也像普洱,刚出炉时也许并不引入注目,可放着放着,味道就出来了,而且更浓郁。
一般说来,作者希望自己的书,或者是“畅销书”,或者是“常销书”,当然,二者兼顾最好,比如《飘》。当然绝大多数的,既不是“畅销书”也不是“常销书”。汪先生的书,属于“常销书”。“畅销书”往往追逐热点,“常销书”则写的人性。人性千年不变,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性的领悟更多更透。而人,第一是要不断延续的,第二是要不断变老的。
毕飞宇解读汪曾祺的《受戒》,讲到汪曾祺不是可以学的,而是拿来爱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没有汪先生那样的学养和阅历,不可能写出他那样的作品。但当你阅读他的作品时,真正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是阅读《红楼梦》时有的,是阅读《阅微草堂笔记》时有的,是阅读《边城》时有的。
我不是小说家,也不是小说评论家,但这不妨碍我也可以对一篇作品“说三道四”,因为我是读者。专家有专家的眼光,粉丝有粉丝的观点。
《八千岁》是汪曾祺的一个短篇。正如毕飞宇所说,汪先生也不会去写长篇,并且可能就是写,也不一定能写好,因为汪先生的心性,就是制作细家具的,可以精工细作;他不会去造一栋大房子,那太费劲,他不愿意。汪先生首先是一个会生活的人。会生活的人就是每天随心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并非有什么“远大志向”。汪先生自己也说过,由于他读书太杂,因此,不可能成为“专家”,只好去当“作家”。
《八千岁》写的故事,是20世纪30年代,因为里边的“813”沪淞会战,就指明了时间。小说是写人的,主角是一家米店的老板,令人难忘,这种人过去有,现在也有,将来还有,只不过生活细节不同而已。他靠八千个制钱起家,故人称“八千岁”,——始终也没有交代姓甚名谁,估计就是因为作者想,这样的人很多,而且各地皆有,各代皆有,因此,管他张三李四,都一样。
八千个制钱是多少呢,相当于两块七角银元。不多。后来呢,发了。发多大,没怎么说,因为他很闷,有财不外露,有点上海人“闷声发大财”的味道。但光是买两头大黑骡子,就花了八百大洋,可见也不会很差。
这个“八百大洋”,有意思,后面写到,八千岁的“命”,明里值八百,暗里也就值“九百”,只比两头骡子多一百。这也说明,在兵荒马乱年代,人的命,也不怎么值钱。八千岁毕竟还是个店老板,才值“九百”,如果是走伕贩卒,估计分文不值。汪先生的先生,沈从文先生就写到湘西的情况,当兵的可以在路上,用刺刀把人挑了,跟闹着玩儿似的。
那八千岁靠什么发家的呢?勤劳,节俭,善营生。这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小地主小财主的典型致富方式,现在也是,估计将来也是。勤劳和善营生,这在任何时候应该都是优点,百恶懒为首嘛。小说中多处说到八千岁的勤劳和善营生。
先说勤快。八千岁成天都在店里,这是本分,且不说。也能干,能吃苦,一个人把两个大天井里晒的稻谷,翻一遍也不觉得累,连师傅们都佩服。
八千岁也会经营。米分“头糙”“二糙”“三糙”“高尖”,还有糯米、晚稻香粳,这是针对不同的顾客,满足不同的需求的,现在叫“细分市场”。光靠买米,油水不大,所以,八千岁还要做稻子生意,稻子收成时买进,等到青黄不接时卖出,贱入贵出,从中取利。现在叫“多元化经营”,还叫“纵向一体化”。稻谷的品种、成色、质量,靠手上功夫就能分辨,不需要仪器,当然那时也没有仪器。所以,人的很多原始能力,是会随着技术的进步而退化的。
八千岁真正能做到“顾客至上”,对顾客很熟悉,人一进来,买什么米,买多少,不用问,保管客人满意。他没有领导,也没有上级主管部门,没人要求他这么做。
当然,小说里更多的,是说八千岁的节俭了。
先看吃的。自家开着米店,却只吃最便宜的“头糙”米。菜是一成不变的熬青菜,有时放两块豆腐,只有初二、十六才打牙祭。看到这里,我就奇怪了,一般人家是初一、十五,他为何都要晚一天,难道是为了让钱多生一天利息?即便是打牙祭,也就是加一碗肉或一盘咸菜煮小鲫鱼。父子二人,和碾米师傅一起吃,有肉时每人方方的两块,有鱼时一人一条,——记住,是“小鲫鱼”。如果有卖稻谷的客人来,给客人吃的菜,他不沾。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赌钱不看戏不嫖女人。
穿呢,“一年到头穿那么一身衣裳”,还打了许多补丁。看到这里,我就想,服装设计史上最伟大的“创造”,就是现在流行的这种“乞丐服”了,好好的衣裳,要故意弄出很多破洞来,还筋筋吊吊的,好“随风飘扬”似的。要是早有这样的款式,八千岁也不用打补丁了,只要不露出敏感部位,都不碍事。并且,为了节约布料,长衫的下摆要离脚面一尺,而不是长到脚面。这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叫“二马裾”。八千岁的理由是,“衣取蔽体,下面的一截没有用处,要那么长干什么?”嗐,现在这种不长不短的裤子,也早就有了,连“衣不蔽体”的服装都早就有了。中医告诫,露肚脐眼露肘关节露膝关节都不好,易招寒气,不利于健康。但人家年轻,火旺,怕什么寒气?至于以后,那早着呢,以后再说,及时爱“美”要紧。看来这美不美,也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看来,我们的八千岁早几十年就引领服装界的潮流了,可惜也太早了。
就连经营方面的投入,也是要节省的,当别人都已经用机器轧米时,他还在用石碾子碾米,因为舍不得这副碾子,也舍不得骡子。好在有些人家不爱吃机器轧的米,他生意不坏。
汪先生的小说,看似闲笔,其实没有一笔是闲的。小说里其实还有另外几个人物,先列出来。开始一看,彼此似乎无关,最后,全被“八舅太爷”这根“绳子”牵到一块了。
按出场顺序,分别是:八千岁的儿子“小千岁”,宋侉子,虞小兰虞芝兰(后者为前者之母,操同业,卖身,前仆后继),左邻右邻,八舅太爷。左邻是开厨房的,人称赵厨房,能做满汉全席;右邻是家烧饼店,卖的是最便宜的烧饼,只涂很少一点油,不像那种加料插酥的“桶炉烧饼”。八千岁当然不会去左边,只会往右拐。最后出场的是“八舅太爷”,从小是个无赖,最后东搞西搞,出场时,已是“旅座”,想弄谁弄谁。
“男二号”应该是宋侉子了。有意思,“男一号”无名无姓,只有外号,到了“男二号”,开始有姓了。此人与八千岁正好是一个对照,豪放,大方。八千岁的那两匹大黑骡子,就是花了八百大洋从宋侉子手头买的,最后也是宋侉子去救的八千岁的命。
连店里的竖匾、字条,都不是闲笔。竖匾是“食为民天”,估计是开店时请人写的,与经营范围贴切,取“民以食为天”之意,跟理发店的“虽是毫末技艺,却乃顶上功夫”,以及茶叶店的“门迎四方客,香闻一盏茶”等类似。字条是“僧道无缘”和“概不作保”,是八千岁自己写的。看来八千岁还有点文墨。这两个字条,折射了八千岁的为人:既吝啬又怕事。其实,汪先生在这里已经埋下伏笔了。
最后,所有一切,都因为“八舅太爷”联到一起了。八千岁因为太节省,自然就不会想到去给“八舅太爷”进贡。于是,八舅太爷找了一个借口,就把八千岁抓了,看来“舅太爷”比“千岁”厉害,虽然都是“老八”。罪名很简单,“通敌”。这是可以杀头的罪。那时,对于手里掌握兵权的人来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简单。人到处都是,鸡不一定好找。
八千岁被抓走时,头脑还是清醒的,对儿子说,“赶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宋大伯就是宋侉子。宋侉子的故事是这样的,他把大黑骡子卖给八千岁,把赚的钱拿到妓女虞小兰那里享受,又在八舅太爷来驻防时有过交往,虽是无奈也是顺水人情地,送了自己的踏雪乌骓马给八舅太爷,而八舅太爷来驻防后,自然就霸占了虞小兰。于是,接下来的故事也就好推理了:宋侉子先找到八舅太爷的秘书了解情况,又找到虞小兰去帮着求情。最后的结果是:本来要价一千大洋的,减到八百,外加单独送虞小兰一百。再加上宋侉子说了好多好话,又请了八千岁的两位同行作保,把八千岁的命保住了,还“省下”一百,八千岁还是满意的,“好像他凭空捡到一百块钱似的”。
就连左邻赵厨房,也因为八舅太爷而联系起来了,不仅仅是作为右邻烧饼的对比而已。八舅太爷换防要走了,不是从八千岁那里敲了八百吗,人家八舅太爷是干大事的人,最瞧不起像八千岁这样节省的,他拿了六百给虞小兰买一件西狐肷的斗篷,拿两百办酒席,一个子儿都不剩。他不需要剩,反正有了“旅座”这顶帽子,到哪里都有。八舅太爷点的,就是赵厨房的满汉全席。
看看,一点都没有闲笔。
经历了这场劫难,八千岁也想通了。这次如果无人作保,自己也回不来,于是,把店里的“概不作保”字条刮掉了。想想单独留一条也不对称,就把“僧道无缘”也刮掉了。想想自己节俭一生,抵不上当兵的敲一次竹杠,于是,也不穿“二马裾”了,增加了布料,长衫盖到脚面;也不吃隔壁的烤饼了,对儿子说:“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虽然节俭的本性难改,但毕竟从烧饼提升到三鲜面了。
小说就结尾了。结尾的这句“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令人忍俊不禁又回味无穷。
评论界认为,汪曾祺的小说,属于“散文式小说”。韩少功在一篇文章里说:“说得清楚的写随笔,说不清楚的写小说。”我觉得很有道理。那汪曾祺的小说,到底是随笔呢,还是小说呢?是说得清楚的呢,还是说不清楚的呢?
2020年2月26日于江津双福
图片来源:东方IC
鸣家简介:胡伟清(公众号:明亮课堂),笔名:古元、柯博、南湘子。喜马拉雅“胡说清谈”主播,管理学博士、经济学教授、专栏作家。毕业于于四川大学物理系、浙江大学经济系、重庆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先后在政府部门、新闻媒体、金融机构、咨询公司任职。发表专著、论文、中短篇小说、散文、财经评论等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