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东篱
嵩山之巅
滑过的雪,没有滑过的雪
被宠爱过的,被侮辱过的生命
都会回来,在某个阴雨的下午
在一片萧瑟的嵩山之巅
遍地春风的时候
我还独爱这群峰之上的萧瑟
沿着四周险峻的小路
逝去之物正在汇聚
惟有萧瑟之人,才能看到它们
他走着,步履迟滞
因为昔日的滑雪板擦着头顶飞过
某对恋人,再度漫步在他的山谷中
一个下午,无数日出日落交替
惟有萧瑟之人,收容了它们
今年、去年甚至更久远的雪花
雪花一样的事物
在阴雨中,一步一步
把它们仔细推敲、衡量
20170404河南巩义
笔架山前想起杜甫
公元712年,窑洞里的出生
仅仅是准备
那不是一个好年代
连没有信仰的人,也在受着伤害
连无可守候的生活,也在失去
写作,是一个人的再次出生
汉语以千载积累,为这一次出生
准备好了古老的起落架
让他每次飞行后
还可降落在同一星球
但是,每一次都有断裂的轨道
每一次,都有尖锐的摩擦
他和汉语的边缘同时发红,互相消耗
而地下千尺的大鱼,莫名惊醒
所以,他的旅行
远不止于旧山河里的辗转
还有星空,还有诗句之间
深渊般的苍茫
千年后,窑洞还在
庭前长出了新鲜的皂角树
借助阳光下的童声
他的旅行,那低声的咆哮还在继续
而背负虚妄大地的巨鲸
在我们的迟疑中,睁大了眼睛
20170410
给
做梦的时候,我创造了一个世界
它悬空在时间以外
写作的时候,我创造了另一个
没法独立,它镶嵌在身边世界上
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
允许别处的光透进来。剩下的时间
我才断断续续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们的相爱程度
决定了我和它互涉的深浅
20170415
容器
只有从未离开故乡的人
才会真正失去它
16岁时,我离开武胜
每次回来,都会震惊于
又一处景物的消失:
山岗、树林、溪流
这里应该有一座桥,下面是水库
这里应该是台阶,落满青冈叶
在陌生的街道,一步一停
我偏执地丈量着
那些已不存在的事物
仿佛自己是一张美丽的旧地图
仿佛只有在我这里
故乡才是完整的,它们不是消失
只是收纳到我的某个角落
而我,是故乡的最后一只容器
20170601
暴雨如注
那是个暴雨的下午
我伸手叫了辆人力三轮车
自行车改装的三轮
摇摇晃晃在泽国前行
骑车人拼命蹬着
和缓慢的车速比起来
他大幅度的动作简直像挣扎
前面水更深了
我一边掏钱,一边叫停
怕他的车陷在积水中
让我意外的事发生了——
他拒绝收我的钱
掩面疾驰而去:我们是同学……
我追着跑了几步
还是没能看清他
有好多年,我都像那辆挣扎的三轮车
深陷在那个下午
暴雨如注,皮鞋突然灌满冰冷的水
20170601
天色将晚
我有一个忘年交
很多年,在嘉陵江上修建大坝
很多年,建造悬崖上的公园
在公园最高的地方
他还有了带露台的住宅
那应该是看湖最好的地方吧
我经常设想:从露台上俯身向下
一生高低错落,尽收眼底
那该是何等气象万千的黄昏
终于,有机会去拜访
置身于想象了很久的露台
有点震惊:密布的灌木让它像一口井
天色将晚,他也体态臃肿
似乎无心回忆,也无心观天
看起来,一切都不适合俯身向下
20170602
川续断
如此沉重的头颅
如此纤弱的身体
清晨,还要挂满露水,再挂满蝴蝶
黄昏,还要加些盛年,再加些暮年
它微微摇晃了一下,又努力站稳
还能如何,谁不是站在时间的悬崖上
又一次,在如此渺小的容器里
宇宙放下自己的倒影
又一年,它们复杂而甜蜜的齿轮
在黑暗中运转,朝着不可预测的未来
世界或许正由此进化,永不停息
有时凭借它们的奇特思考,有时凭助
它们突然遭遇的阵阵晕眩
20170606
无花果
这肯定是疼痛的,也是漫长的
把大地缓慢地卷成一个果实
它一个春天,需要几十万年的缓慢
像一张地图
把北京、上海、乌鲁木齐、三亚
卷起,这些多汁的籽终于挨在一起
但是怎么能紧紧抓住所有的
特别是春风四起的时候
在我的惊呼中,有一个省正快速滑向你
这肯定是疼痛的
是几乎不可能的,如何能把一场暴雨卷起
如何能……唉,那青春里的泥泞
肯定需要几十万年,才能把星辰
缓慢地卷在一起
夜空,这张不再发光的旧桌布
多少道路,会在这个过程中折断?
我这年久失修的桥,承受着无数悲愤的自己
就像承受着无数飞驰的货车
终于,没有花了,也没有日出日落
一切都卷到里面,包括我们的一切
眼前,没有了世界,只有世界的背影
20170606
西樵山上小坐
车停了,一群樵夫从假苹婆树下走过
砍伐自己多年,他们已略有倦意
现在景致正好,天下无须照顾
观音放下全身的铜,低头看自己的手印
思忖百年的书生,三三两两回到地上
我们心里是否仍有空地,放得下一个茶桌
万事沸腾,终究半凉
这无边空濛,正好收进一盏茶里
20170607
菡萏
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登天梯
荷田里,无数花苞一夜间挺破了水面
微微敞开,就像酒杯斟满晨光,它们在微风中互相庆祝
而最高的那一枝,保持住一滴泪水的形状,一动不动
它被这样的高度惊呆了?
仿佛没作好准备,从此自己成为一处悬崖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一小块虚无
醒来,而且摸到了空中垂下的金线
这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这一小块淤泥
必须从连成片的淤泥上,挣扎着把自己撕下
它被这样的高度惊呆了?昔日拥抱在一起的伙伴
下沉,再下沉,转眼成为它的深渊
在这一个瞬间,整个世界也保持着各自的形状
一动不动,等着它,接受自己的宿命
20170723
北山夜游
那些祈福的走了,那些掠夺的也走了
这世上,仍然这么拥挤
我们成群结队地夜游
看过诸佛,又看一个坏人留下的好字
你说,坏人为啥能写这么好的字
为啥坏人的字还能保存得这么久
经常是这样,在人群里茫然地走着
栖身于奇怪的问题
其实分不清楚身边走着的
是低眉的菩萨,还是比我更茫然的石头
或者,我们都是这些石头
只是轮流在世间走动,喝茶、吟诗
倾吐缓慢如千年的风化之苦
最终,我们都要放下骑了一生的白鹿
回到北山的石壁之上
或者,在另一座南边的山下
一群人走着,其中有一个茫然的人
是我的菩萨,我们错骑了彼此的白鹿
这不是错误,只是上天有趣的安排
他一定还安排了另一场夜游
让北山的夜游人,拥有
工匠们精雕细刻的法相,让山巅诸佛
做一天人间的悲欢血肉
让另一块茫然的石头,比如你
在南方低眉俯视着我
我必须赞美,赞美你成为我的菩萨
以及,这其中曲折而漫长的因果
20171014重庆大足
一个生病的人解放了自己
一个生病的人解放了自己,他的身体
停留在病房上,开着门
像一个空房间,主人暂时不在
这个生病的人,离开了自己的中年
他穿过窗户,向上升起
却紧紧抓着自己的青春和童年
他带走了看到过的所有事物
这件事情既美好,又残酷
我们和病床留在原地,呈黑白色
因为所有颜色也获得了解放
我们不知晓的庞大电影
也被带走。也许,要经历一次轮回
一切才会回来,包括他
包括我们脸上的血色
20171018
丽江
没有深思,甚至没喝一杯咖啡的一天
就这样结束了。还好,天空很蓝
这里的人间太浅,一不小心
我又露出了自己的刺
瓦上开满低矮黄花,溪里晃动修长水草
古城为所有事物准备了尺度,包括我
只是一天太短,那么多悬空之人
我来不及,给他们准备好下来的梯子
每一天都过得不像自己,但加起来
还真是他们的一生。在哪里,也没人例外
20171021
菩提树
它照顾着一座空山的寂静
一边接纳我,一边安抚被我打扰的一切
其实我来了,山也仍然空着
万物终会重归寂静
两种寂静的差异
让它结出了新的菩提
20171023
偶遇
医生的快艇,像一把手术刀划开水面
在被麻醉了的亚马逊河域,在黑夜
另一个我,是身体里的万年沉船
我穷其一生无法找到,他真的行吗?
探照灯扫射着水下的车间
它们建造在那里也有万年之久
他将困于那里,还是找到昏迷的工人们
让流水线继续为我运转
幸运的是,他精疲力竭地上岸了
他回到了手术室,回到了同事中间
“好险,一个快要崩溃的大海
被我重新缝回你的身体里。”
我们碰了下杯,彼此祝福
假装一切圆满,没有任何被忽略了的细节
20171023
摄影李琦
李元胜创作谈
写诗就像采气:当我们偶遇到这个世界的奇异事物,必须调动全部的心智和语言天赋,才能对它进行把握,诗歌就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
所以,我从来没法规划自己要写什么,甚至怎么写。我们能遇到什么样的事物,能产生什么样的经验,更像是宿命。也只有经历和世界突出的这一部分的相互接触后,才会发展出与这次经验匹配的写作。
这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多数时候,我们没法把获得的新经验纳入自己的写作,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我们对自己诗歌的定义过于狭窄,以至很多重要经验被排斥在写作之外,比如我们尚无能力处理陌生的经验,更多时候,是我们的认知,并未真正理解和世界的此次遭遇。
基于以上种种,我的写作往往出现写到一半不得不停工的情况,我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强行进入下半场,或强行结尾。我会从这个未完成的建筑工地退出来,重新审视,重新等待。退下来,对陌生的经验重新把握,直到真正找到与之匹配的诗歌写作。
所以,我的写作是不断放弃的过程,放弃已有的诗歌知识和经验,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写诗,因此十分有趣也富有挑战性。所以,这就是我的常态,我看似无所事事、目光茫然地走过你面前,其实我满载着几十个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
作者简介:李元胜,诗人,作家,生态摄影师,重庆市宣传文化“五个一批”市级新闻人才,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诗集《无限事》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获《凤凰生活》杂志十周年暨幸福荟第三届“美动华人”年度(2015)最具影响力华语诗人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