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第七、第八届全委会委员;重庆市文联第二、第三届副主席;重庆市作协第二、第三届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现为中国民协理事、重庆市民协常务副主席、重庆市作协荣誉副主席、重庆市政协委员。
在《中国作家》《诗刊》《星星》《红岩》《四川文学》《山东文学》《中国文化报》《文艺报》《新华文摘》等30余家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文艺评论等500余篇,出版有散文集《跋涉的力度》、诗集《蚁行的温度》《巴渝行吟》、小说集《陈谷子烂芝麻》、文艺评论集《让谶言放射光芒》、文化专著《城市群众文化导论》等书籍。
作品曾获文化部群星奖、全国新故事创作一等奖、重庆市“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和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
陈谷子不是谷子,烂芝麻不是芝麻,陈谷子烂芝麻都是小村、小镇、小城活生生的人和事。
——王明凯系列短篇《陈谷子烂芝麻》
表叔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很小,他到我们家里来耍,我娘坐在堂屋里砍猪草,他就坐在猪草堆边跟我娘说话。我背着书包进屋的时候,我娘对我说:“这是表叔。”
我就喊:“表叔。”
表叔坐了一阵就走了,眼神怪怪的,他把叶子烟杆往裤腰带上一插,穿双烂胶鞋啪哒啪哒就出了门。他出门的时候,是擦着我的身子过去的,烂胶鞋上的稀泥巴敷得我一屁股都是,我心里冒火就诀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我娘就说:“没得老少,他是你表叔。”
娘告诉我,表叔是喂猪的,他有潲瓢运,喂的猪长得快,长得肥,屁股上都搁得下案板,别人要一年才喂得肥一头大肥猪,他八九个月就出槽了,拉到食品站一称,还比别人的猪重。
我就不服气:“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娘也会喂猪。”
我娘就说:“喂猪人人都会,但像你表叔那样有本事的人少,别人家一年喂一槽猪,表叔家一年要喂两三槽,粮食喂得少,膘又长得快,食品站的人说,表叔喂的猪肉都要嫩涮些。”
我仍然不服气:“表叔会喂又啷个,喂猪发得了横财吗?”
娘就神气起来:“这回你表叔真还发了横财。”接着就把表叔发横财的事讲给我听,还一再扎乎我,听了就听了,不要到处乱讲。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民喂了猪是不能私自宰杀的,必须抬到食品站交给国家。国家把猪收了,由食品站统一宰杀,然后按照计划供应给机关、学校和城市居民。农民要吃肉可以,你必须交一头猪给国家,自己才能杀一头猪吃肉,这叫交一杀一。其实,多数农民不愿意交一杀一,一头猪杀来自己吃了不划算,把它全部交给国家就能多得一百多块钱,一百多块钱要做多少事哟,买种子、买化肥、买农药、称油打盐、人情客往,哪里不花钱呢?
表叔也和其他农民一样,喂肥了猪都想变成钱,然后给婆娘扯布添新衣,给儿子交学费、买书包。表叔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当了赤脚医生,背个药箱给贫下中农看病,一年到头并没有多少进帐。二儿子正在读初二年级,不安心读书,一天到晚都泡在篮球场上。小儿子跟我岁数差不多,小学毕业刚跨进初中的门槛,正是用钱的时候。所以,表叔家一年喂两槽三槽肥猪,都想变成钱补贴家用,自己是舍不得杀猪吃肉的,好在每交一头猪给国家,可以返还五斤肉票,凭票买回来,一家人过年过节也就对付过去了。
这天,鸡才叫头遍,表叔就把大儿子从床上敲起来,要到食品站交猪。大儿子本来是有事的,要到后沟去会一个同学,那个同学其实是大儿子的女朋友,他叽咕叽咕的不愿意起床。表叔就扯开喉咙叫起来了:“快点给老子起来,鸡都叫了。”大儿子要是撒个谎,说到后沟出诊,兴许老汉就不会叫他去食品站交猪了,但大儿子是不会撒谎的人,二话没说,就呵欠连天地与表叔一起捆了猪,杠子往肩上一搁,扯伸脚杆就上了路。
表叔的猪有个最大的特征,就是缺了一只耳朵,左边的耳朵跟任何猪一样,像一只大巴掌,啪哒啪哒打着驱赶嗡嗡乱飞的蚊虫,右边的耳朵却只有一截短桩桩,人一眼就能看进它的耳朵里去,表叔猜想说,那猪可能是小时候睡在猪圈里,被没吃过猪耳朵的老鼠啃掉了的。表叔两父子上坡下坎,过沟淌河,累得鼻耷嘴歪,脚手软,才把一条一百多斤的缺耳朵猪抬到了食品站。到了食品站,太阳已出来老高老高了,食品站门口还有更早的人已排队等上了。可是,食品站的大门紧闭,任外面叽叽喳喳热闹喧天,大门内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表叔是个叫鸡公,拳头“咚”的一声擂在门板上,扯开嗓子就吼起来了:“这些狗日的挨槽猪,太阳都晒沟子了,还在床上眠尸。”吼完了就在大门边席地而坐,口里还在喋喋不休。大儿子这才跟老汉讲了实情,要到后沟去会一个女同学,表叔一下子懂起了:“你各人去嘛,这里留我一个人就行了。”
看着儿子走了,表叔才摸出叶子烟杆,卷了叶子烟叭哒叭哒地抽,边抽边骂食品站尽是他妈的一群懒虫。
收购员是个蓄飞机头的小伙子,早把表叔和他那条缺耳猪认得实在,心里在说:“你个死老头,想骂你就骂吧,等一会儿你才认得到我‘飞机头’”。
果然,轮到表叔交猪的时候,“飞机头”脑壳一甩:“老头儿,恁个瘦的猪你抬来做啥子?你看嘛,肚子都没有长圆呢,早点抬回去多喂几瓢潲水再送来。”表叔这回傻眼了,气得眼睛鼓起猪卵子那么大,心想你狗日的“飞机头”到底是真不懂吗假不懂,老子喂的这猪是瘦肉型猪哒嘛,怎么能说肚子都没有长圆呢?老实眼睛不识宝,看到姑娘喊大嫂唢?表叔好话说了三筐搭八萝,一再申明自己那是瘦肉型猪,看起瘦其实肥滚滚的,哪知“飞机头”硬是不买表叔的帐,青水煮四季豆,根本不进油盐。
表叔心想:“飞机头”恐怕不是不懂,而是故意装怪。于是灵机一动,急急忙忙跑到对面的黄桷树下买了包红梅烟,叮叮咚咚撵转来:“我说‘飞机头’,不不,收购员同志,我那条缺耳朵猪确实是瘦肉型猪……”话没说完,一包烟硬往“飞机头”手里塞。
“飞机头”一看,轻蔑地笑了:“哟,老头儿,看你老实巴交的,还晓得这一手唢?”“飞机头”越说越激动,给表叔来了个歪嘴照镜子当面丢丑:“我说老头儿,你是蚊子咬菩萨认错了人了,本小伙只认猪不认烟,想搞腐蚀拉拢干部吗?实话告诉你吧,没门!”
表叔给弄了个当面丢丑,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包红梅烟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大颗大颗的虚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要不是雷屠夫从大门口经过,硬还解不到围。雷屠夫是表叔院子上出去的,在食品站杀猪,表叔他们经常上街赶场,都要在雷屠夫那里坐一坐,歇歇气,抽杆烟,等太阳打阴了才起身回家。
雷屠夫问明了缘由,围着缺耳朵猪看了一圈,才把“飞机头”拍到一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又是递烟,又是点火,还如此这般地耳语了一阵,才把“飞机头”心中的怒火平息下来。“飞机头”车身来到表叔身边,仍然说些气鼓食胀的话,表叔当然识趣,忍气吞声一句话也没吭。“飞机头”这才叫雷屠夫把缺耳朵猪幺过来,很不情愿地过了称、填了单,才把表叔的猪收了。
表叔虽然心里窝着火,猪毕竟还是交脱了,他到财务室去结了账,把那包“飞机头”没收的红梅烟塞给了雷屠夫。雷屠夫也没推迟,把烟接过来抽一支叼在嘴上,打燃火吸了一口,才对表叔说:“老哥子,光知道喂猪咋行,社会经验还得学,当众撒烟只能一根一根地递,你整包塞过去,不是挖苦人吗?”
表叔说:“那是那是。”叶子烟杆往腰杆上一戳,甩脚甩手回家去了。
走到离家还有两三里路的地方,要横穿一条弯弯拐拐的公路。表叔正要从那公路穿过,突然“嘟——”的一声,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开了过来。公路很弯,汽车减了速,表叔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是上午到食品站来拉猪的那辆车吗?车门上还印有“食品公司”字样。再一细看,对头对头,驾驶室坐着的正是食品站那狗日的“飞机头”哩。“飞机头”眯着眼,歪头靠在车门上打瞌睡,一副近视眼镜要掉不掉地挂在鼻梁上闪光。
表叔不知是朝“飞机头”还是朝东风牌卡车哼了一声,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火,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见“咚——”的一声,从车屁股上掉下一头猪来。表叔迟疑了半分钟,确信车上掉下来的是一头猪,才扯开嗓子喊:“停车停车,猪掉了——”可是,山风呼呼,车声隆隆,车上的人哪里听得见?一眨眼工夫,东风牌卡车就翻过了山坡去了。
这时,表叔才打量起那头猪来,它耷着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摔得不轻,弄得不好脚还受了伤。再一细看,嘿,绝了,这不是自己亲手交给食品站那头缺耳朵猪吗?嗯,是它,是它,瘦肉型、缺耳朵。
表叔想起了他喂缺耳朵猪的情景,想起了他与大儿子把它抬到街上去的情景,想起了“飞机头”打夹夹弯酸他的情景,围着猪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阵,心里就转开了花花肠子。表叔心想,看来这缺耳朵畜牲跟我表叔硬是有缘分呢,上午才交脱手,转个圈圈,下午又回来了……表叔开始庆幸起来,嘻得好刚才大喊大叫停车的时候,“飞机头”没听见,听见了这头猪就不属于我了,表叔再没多想,管他三七二十一,牵回家再说。
看着看着天就慢慢黑下来了,表叔在刺巴笼里扯了根葛藤,往缺耳朵猪头上一套,摸黑把猪牵回了家。表叔娘见了,就主张把猪交回去,本来猪是卖了的,算了账,领了钱,不该据为己有。
表叔双眼一愣:“妇道人家,你懂个球,捡狗穷,捡猪富,捡猫披孝布。我家拾了条猪,预示着由穷变富,这是好运气哩。”
表叔娘说:“就怕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
表叔牙巴一咬:“怕哪样,捡的当买的、偷的当拐的,哪个敢打碗水把我吞了。”
就这样,表叔家白捡了一条大肥猪。
听娘讲完,我开始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哪有那么遇缘的事情,像编故事一样圆泛。娘砍完最后一把猪草,把菜刀和猪草板收到侧边,嘴就向刚才表叔坐过的板凳噜了噜:“信不信由你,你表叔刚才就坐在这根板凳上摆的。”
我马上就想起表叔刚才那怪怪的眼神,想起他把一脚的稀泥巴敷在我屁股上时惊慌的样子,就对娘讲的故事坚信不疑。
娘又扎乎了一遍:“听了就听了,不要到处乱讲。”
我知道事情重大,我不会乱讲。
但是后来我忘了娘的叮嘱,把缺耳朵猪的故事写进作文里了。作文的题目叫《记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我思前想后、挖空心思地写不出来,我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事。练老师就启发我说:“深刻的事包括看到的、听到的和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只要真实,印象深刻就行。”我就把表叔捡猪的事写进作文里了。
第二天,练老师喊着我说:“一个中学生,说话、做事、写文章都要诚实,不能胡编乱造。”
我十分委屈地对练老师说:“我没有胡编乱造,是亲自听我娘讲的。”
练老师问:“你娘听谁讲的?”
我对练老师说:“我娘听我表叔自己讲的。”
“你表叔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娘没说。”
“你表叔住在哪里?”
“不知道,我娘没说。”
练老师问:“除了你娘,还有谁认识你表叔?”
我使劲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对了,雷屠夫认识我表叔,他帮表叔说好话交的猪。”
“哪个雷屠夫?”
“还有哪个雷屠夫?就是食品站那个头大脖子粗的雷胖子啥。”
练老师说:“好,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作文合格。”
后来就出事了。那天放学回家,一拢屋娘就对我讲,今天一早表叔家里来了一伙人,听说有镇政府的、有派出所的、还有食品站的,他们不但把表叔的缺耳朵猪牵走了,还把表叔也带走了。
我问我娘:“表叔被带到哪里去了?”
娘对我说:“带到镇政府去了,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好哇,去学习毛泽东思想。”
“好个屁,有问题才到那里去学习,问题交待不清楚就毕不到业。”
我问我娘:“表叔有什么问题呢?”
娘说:“这不明摆着,公有财产,据为已有,都是那缺耳朵猪惹的祸。还好,你表叔没有把猪杀来吃了,要是杀来吃了陪不出来,肯定是按盗窃论处,那就不是进学习班的问题了,肯定还要进牢房里去蹲鸡圈。”
我就感到纳闷:“表叔捡了猪,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娘说:“谁知道呢?这些人神通广大。”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一直在想缺耳朵猪的事情,我甚至觉得,我把它写进作文去是不道德的,不道德在什么地方,我也想不清楚。
第二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路过食品站时遇到了雷屠夫,他蹲在食品站门口的黄桷树下吃面条。雷屠夫三刨两口把面条呼进嘴里,就喊着我问话:“你写了一篇作文叫《记一件印象深刻的事》?”
我说:“是的。”
“你把你表叔捡猪的事一五一十写成了作文?”
我说:“是的。”
雷屠夫就像盯按在杀猪墩上嗷嗷直叫的猪一样面带凶光。
我说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把表叔捡猪实事求是地写进作文有什么不对?”
雷屠夫说:“你个鬼崽儿。就是你鬼崽儿闯的祸,你把缺耳朵猪的故事写进作文里,作文交给了练老师。你知道吗?你们练老师是食品站“飞机头”的婆娘!”
我惊愕不已,昂着的头一下子就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