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第七、第八届全委会委员;重庆市文联第二、第三届副主席;重庆市作协第二、第三届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现为中国民协理事、重庆市民协常务副主席、重庆市作协荣誉副主席、重庆市政协委员。
在《中国作家》《诗刊》《星星》《红岩》《四川文学》《山东文学》《中国文化报》《文艺报》《新华文摘》等30余家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文艺评论等500余篇,出版有散文集《跋涉的力度》、诗集《蚁行的温度》《巴渝行吟》、小说集《陈谷子烂芝麻》、文艺评论集《让谶言放射光芒》、文化专著《城市群众文化导论》等书籍。
作品曾获文化部群星奖、全国新故事创作一等奖、重庆市“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和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
陈谷子不是谷子,烂芝麻不是芝麻,陈谷子烂芝麻都是小村、小镇、小城活生生的人和事。
——王明凯短篇小说集《陈谷子烂芝麻》
陈谷子不是谷子,是人,是陈三的婆娘。男人姓陈,娘家姓谷,社员名册上她的名字叫陈谷氏。村里开大会要记工分,大队书记亲自点名,喊答应了的在名字后面画个圈圈儿,一个圈圈儿就是一天工。大队书记把劳动牌纸烟叼在嘴上,点名时话没咬明:“陈谷子”,陈谷氏就答应了一声:“到。”众人哄堂大笑,笑完了就叫她陈谷子,开始还有些忍口,后来叫顺了就成了习惯,人人都叫陈三婆娘陈谷子。
陈谷子娘家是贫农,不知是哪根桩桩搭错了线,竟然嫁给地主的儿子陈三。有人说,陈谷子嫁给陈三,是因为陈三人高马大,劳动力好;有人说是因为陈三是石匠,有手艺;有人说是陈谷子的妈给她算了八字,必须嫁给一个腊月初八生的男人,选来选去就只有陈三。
陈谷子对陈三啥都满意,就是恨他生性懦弱,胆小怕事。陈三的父亲是地主,“四清”运动的时候被斗死了,当时说陈三的父亲家里藏有变天帐,帐上记着谁家分了他的田,谁家分了他的地,谁家分了他的房,谁家分了他的牛,要陈三父亲把变天帐交出来,斗了一个星期交不出来,斗了两个星期交不出来,斗第三个星期时陈三父亲就腿脚发肿,咚的一声倒下去就咽了气。
父亲死了,父亲的职责就该由陈三继承,修桥铺路叫陈三去,给军烈属担煤送柴也叫陈三去,从来不计工分。陈三无可奈何,地主的儿子,当然低人一等,说话做事都是夹着尾巴行事。
男人皮,陈谷子却不怕事,她是贫农的女儿,陈三的出身是地主,陈谷子不是地主,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投靠国民党,你能打碗水把她泡了不成?
太阳刚刚落坡,陈三就从村里回来了,像被太阳晒蔫了的丝瓜秧,耷着脑袋不说话,两眼木得发神,陈谷子问他话,也不答应,陈谷子喊他吃饭,也不动步,摊在那把油光油光的木椅上叹气,长一声短一声地叹。
婆娘见陈三丢魂落魄、诚惶诚恐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个狗日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阴私倒阳的像你妈根蔫茄子。”“你个狗日的,话不说,饭不吃,嘴巴遭红苕塞到起了吗?”“你个狗日的,三脚踢不出个屁来,还有啥球用?”
陈谷子铺天盖地地日诀了一顿,陈三还是没放出半个屁来,还是一个劲地望着如豆的灯光发呆叹气。陈谷子就觉得有些奇怪,怕是陈三白天去村里遇到什么人,怕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陈谷子想不出来,也没有心思静静地想,扑哧一声吹熄了灯,各自上床睡觉。
半夜里,陈谷子做了个梦。梦见陈三得了夜游症,深更半夜出去游荡,游了前山游后山,游到后山上去砍村里的树,两丈多高的松树砍了一大片,村长带了民兵从山脚追上来了,砍脑壳的陈三跑不赢,咚的一声跳进岩边的水库里,陈谷子急得使劲喊:“陈三,往对面游,往对面游……”
突然一声鸡叫,陈谷子便惊醒了,知道刚才做的是梦,陈三并没有得夜游症,并没去砍树,并没有被村长撵到水库里,马上就觉得陈三有动静,睁开眼皮,借着从壁缝里泻进的月光,看着陈三轻脚轻手起了床。陈谷子想,陈三真得了夜游症吗,想想很滑稽,怎么可能呢?就听见陈三摸摸索索起了床,摸摸索索穿了踏脚鞋,摸摸索索往屋侧边的茅坑边去,哦,陈三原来是去拉屎。陈谷子也没言语,又闭上眼睛睡觉了。
大约过了一杆烟工夫,男人轻脚轻手回来了,摸摸索索进了门,摸摸索索脱了鞋,摸摸索索往陈谷子被窝里钻。陈谷子其实是醒着的,她佯装不觉,尽自酣酣地睡,马上就觉得男人的手伸过来了,马上就知道男人把她往怀里抱,马上就觉得男人有力地手在她胸部又摸又揉。陈谷子似乎这才醒来,舒展了身子,仰仰地躺着,任男人又抱又亲又啃。两三个回合,就感到男人的手从胸部移到了腰部,从腰部移到了臀部,马上就知道自己的内裤被男人扯掉了。
陈谷子仍然不惊不诧,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从床角角摸起那根早就备好的吹火筒,运足气使劲两棒敲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男人的连二杆上,连二杆是穷骨头,没得肉,痛得男人钻心,只听“哎哟哟……”连声惨叫,那男人就犹如乌梢蛇缠树一般,在床上乱蜷乱翻,咚一声就翻到了床下,长甩甩的摆起了。
陈谷子立马找出电筒,掐亮了往地上男人一照,不觉目瞪口呆,原来挨吹火筒的不是陈三,是大队的支部书记。陈谷子便无比惊慌:“哎呀,我当是陈三那狗日的,原来是书记呀!哎,伤着骨头没有,来来来,我看看。”说话间就去搬书记的脚,痛得书记又是一阵叫唤:“哎哟,哎哟,哎哟……”这时,陈三回来了,见地上摆着的大队书记,立即脸青面黑,没想到陈谷子打得这么狠,要是书记的腿有个三长两短,啷个得了哟。二话没说,把书记扶起来,背起就往合作医疗站送,边走还边安慰背上的书记:“ 忍到点,忍到点,一会就到医院了,一会就到医院了……”
第二天早饭时分,陈三从合作医疗站回来,陈谷子既没问大队书记的伤势情况,也没问在合作医疗站怎样医治处理的,一进门就把陈三骂了个狗血淋头。陈三见婆娘这般阵仗,早已三魂吓落二魂,吞吞吐吐、战战兢兢地抖出了事情的原委。
下午,大队书记把陈三叫到村里,命令陈三上山修一年水库,完全是尽义务,不给一个工分,并说,只要修了水库,全年的其它义务工就不用出了。陈三想,书记又要压迫地主子女了,一年不给工分,等于白尽义务,没有工分就没有口粮,来年一家人吃个铲铲?大队书记还说:“如果不去,就罚500块钱。”老天爷,陈三全家一年都挣不到500块钱!陈三一脸苦楚,想求书记发发善心,要么改变决定,要么照计工分,但陈三不敢讲,只是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书记,欲言又止。大队书记从陈三脸上读出了陈三的心声,把住火候笑了两声,附在陈三耳朵边说:“只要想法让你婆娘跟我睡一晚上,修水库的事我另外派人,钱也不罚了。”陈三万般无奈,想到太阳偏西,最后还是狠下心答应了,为了吃饭,为了生存,陈三按照大队书记的意思,第一声鸡叫时起了床,移花接木、偷梁换柱,让大队书记装假陈三上了陈谷子的床……
陈三还没有坦白完,陈谷子早已气冲霄汉,照着低三下四的陈三一耳光掸了过去,陈三那本来就煞白的脸上马上就起了几道血印。几个趔趄,终于没有稳住,“咚”的一屁股坐进了屋角角的潲水缸里,慢慢挣起来,裤裆透湿,木木然象傻子一般,裤裆上的水,顺着腿部流到脚上,顺着脚上流到地上,湿了多大一片,一股潲水味就在屋里弥漫开来。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三,陈谷子忍了手,自己从来也没有打过男人,今天实实在在是忍无可忍。村上都是男人打女人,可陈三从来没打过自己,别说打,连重话也很少说过,自己却实脚实手地打了他,打得他哑口无言。陈三应该还手,可他怎么不还手呢,不但不还手,嘴上连屁都不放,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想想气又来了,便铺天盖地指着陈三骂:“你个狗日的倒毛畜牲,连自己的婆娘都不要了,亏你狗日的做得出来。幸喜得老娘早有防备,让他龟儿子书记吃了个哑巴亏,要不是老娘警觉性高,还不是遭起了?”
骂完,便嘤嘤地啜泣,眼泪未干,又是打扫屋子,又是找来干净衣服给陈三换上。陈三那个悔呀,肠子把把都悔青了,拳头捏得出水,在自己脑壳上一个劲地捶……
陈谷子嘴上没说,心里还是后怕,不晓得大队书记今后还会找他们多大岔子,不晓得这个地主子女家庭今后还会出多大的事,不晓得今后是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可是奇怪,日子一天天地过,农活一天天地干,陈谷子家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村上没有任何人命令陈三上山去尽义务修水库,也没有任何人罚他们的款,大队书记再也没有打过陈谷子的什么主意。陈谷子还和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做事,大咧咧地骂男人,对陈三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