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在去新加坡的飞机上，上洗手间时，把眼镜搁在座位上。回到座位时忘记了，一屁股坐下去，镜架压得变了形。到新加坡后，赶快到牛车水的眼镜店去修理。牛车水是新加坡的唐人街，我去的这家眼镜店老板是个中年人，优雅的花衬衫扎在裤子里，文质彬彬的。他把眼镜拿在手里，东摸摸，西看看，然后用不怎么通顺的汉语客气地对我说：“我可以帮你修，但是镜架很容易坏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负责啊！”他的这个“三长两短”惹得我大笑，他自己也尴尬地笑起来。事后，老板的“三长两短”令我想到清代沈复《浮生六记》说的“闲话短长”，想到人生许多关于“短”与“长”的道理。

家长里短，飞短流长，这是古人都不敢恭维的庸俗风气，汉代的崔瑗就在《座佑铭》中明确主张：“勿道人之短，勿说己之长”。清代的赵翼有几首论诗的诗，很出名，第三首说：“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矮人看戏，被前面的人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都是跟在别人后面鹦鹉学舌。在网络时代，更得对凭借网络瞎起哄的“短短长长”保持戒备之心，智慧地识别和抗拒“网络暴力”。宋代诗人陆游有一首《小舟游近村》：“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诗里的“蔡中郎”（蔡邕）就是大家熟知的蔡文姬的父亲，东汉名士。据《后汉书》记载，“邕性笃孝”。但是这样孝子竟然在民间说书中被扣上“不孝”的帽子，难怪陆游在赵家庄听说书人的说书后，要喟叹“死后是非谁管得”了！

《楚辞》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这应该是至理名言吧。再霸道的天才也会有短板，再无能的庸人也会有长处，这就需要驾驭“短”和“长”的智慧。研究生刚进校的时候，知识很“短”。我主张，导师不能代替学生读书，而是要着力于提高学生的读书能力；导师不能代替学生思想，而是要着力于提高学生的思维能力；这样从根本上让研究生在学问上的“短”慢慢变成会做学问的“长”。写学位论文的时候，怎么选题呢，我提出“扬短避长”与“扬长避短”相结合，在前沿信息上体现高水平。就是说，要尽量避开某些已经研究多年的课题，寻找“人烟稀少”的学术地带：研究不多，或者根本没有人涉足的领域，然后发挥自己的长处，避开自己的短处，去完成研究。

我们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也会发现“短”与“长”的哲学：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好的文学作品都是简洁的，有话则短的：内容深厚而语言吝啬，作家留给读者想象的空白很广阔，简洁正是情思饱满的标志。而那些差的作品无一不是无话找话，无话则长。目下一些电视连续剧，为了追求经济效益，本来20来集的剧情，非要拉长几集，短事长说，弄得读者味同嚼蜡。

在世界文学史上，深刻揭露他那个时代时弊的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被称为伟大的惊叹号，鲁迅一生中接待的外国作家屈指可数，萧伯纳是鲁迅接待并给与高度评价的人之一。以问题剧名世的丹麦剧作家易卜生被称为伟大的问号，他的《玩偶之家》等戏剧在中国“五四”时期非常流行，“娜拉走出家门后怎么办”曾经是那个时代的热门话题。而中国的《红楼梦》则被称作伟大的省略号。《红楼梦》只写到80回，曹雪芹就“泪尽而逝”了，而且，《红楼梦》的语言能省则省，非常简练。第98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写黛玉的故去。一边是宝玉的结婚大礼，一边是黛玉的病入膏肓。“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 。“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好”什么呢？好难？好坏？好惨？好自为之？作家不浪费笔墨，读者自己去想象吧！这就是不朽作品的魅力啊！

鸣家简介：吕进，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西南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重庆市现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重庆市名人事业促进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