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累月,当我们逐渐成熟
将身心真正融入城市或山野之后
才发现,我们过往的眼眸中
只见花开之繁茂,未见花落之寂寥
壹
电台播放着童安格唱的熟悉老歌,车绕行在蜿蜒曲折的山路,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感动。
一笼笼翠竹垂首搭成翡翠拱门站立两旁,一层层稻田铺得满漫山遍野碧绿,玉米、高粱争先恐后结着细碎的穗,伞状的树木笔直地挺立山巅,白鹭在林间飞翔,鸭鹅在河塘嬉水,粉色莲花展开半透明的裙裾在夏风中亭亭玉立……
按照先生老家传统,端午节要拜见亲娘舅。多年离乡在城市工作,很少顾及这些礼数,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乡野,心情自然如山风般清爽。
车行至绿树葱茏处,透过树缝影影绰绰看见一个清幽的水库。先生说,湖心曾有一座小岛,他就诞生在岛上。1976年,这里扩建水库,小岛被淹没,岛上十多户人家全部外迁,外公一家和幺舅一家也在其中,另选址迁居。
我洗耳恭听先生讲述过去的事儿时,狭窄的山路上前方出现一位穿浅蓝小格子衣裤的妇人,她急急前行,步履轻盈,车从她瘦削的背影旁越过,我看清了她头顶上两根花白了的发辫交叉着,盘旋一圈,许是为了方便农作,干净利落。
贰
终于抵达目的地,一笼翠竹掩映着一户人家。把车停在路边用细碎石子新铺整出来的坝子里,那里落满枯黄的竹叶,层层叠叠的落叶上冒出几株深紫色的紫苏。
寂静的山野是鸟的天堂,只听见群鸟婉转鸣唱,有咿呀绵长的,有细碎叽喳的,有清脆如铃的,有低哑粗犷的……家里无人,大门虚掩,我们站在门前张望。
须臾,那位途中遇见的穿浅蓝小格子衣裤的妇人笑盈盈、急忙忙地从竹林外走了过来。
“幺舅妈……”先生脆生生地喊道,年纪仿佛倒退四十年。我嗔怪了他一眼,这大热的天,自己的幺舅妈急急走在路上往家里赶,外甥居然没认出来她的背影,否则可以请舅妈搭一截车回来。
“幺舅呢?”
“你幺舅去地里薅红苕藤去了。”
“幺舅身体还好吧?”
“他没以前灵便了,毕竟上了八十了,又得了脑梗,经常输液。”
这番言语惊飞了一只毛色黑亮的大八哥,它冷不防地从一棵树上蹿出来,我仰头往树上一看,红艳艳的李子挂了满树,地上也密密麻麻跌落着果子。
我准备去捡拾。
“不捡地上的,树上多的是。”幺舅妈搬来一个木梯,“三儿小时候爬树厉害得很,确实像只猴儿。”
先生已从墙角寻了个竹篮,他接过木梯,如猴般身手敏捷地爬上李树,站在枝桠上,摘了起来,把第一颗扔给了我。我接过来,往嘴里一塞,一咬,满口香甜。
一连吃了好几颗,我才静得下心来细细打量这李子。只见它形状长得像毛桃,个头比普通李子大,浑身蒙着淡淡的白灰,成熟的果实颜色从金黄到艳红渐变,一条深痕从果蒂一直画到果尖,尾尖歪着,把整颗李子塑造成一颗红艳艳的心。果肉金黄,果核和果肉相连。
我边吃边赞:“这是我吃到的最香甜的红李子。”
“这叫‘歪嘴李’。” 扶着木梯的幺舅妈说。
“歪嘴李?”我追根溯源,搜索到它古称“柰”[nài]。
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最早提到柰:卢桔夏熟,黄柑橙榛,枇杷樵柿,亭柰厚朴,羊枣杨梅,樱桃葡萄,隐夫郁李,荅遝(dá tà,果名,似李)荔枝,网罗后空,陈列北园。
西晋郭义恭《广志》上记载:“柰有白、青、赤三种。张掖有白柰,酒泉有赤柰,西方例多柰。”
弎
“歪嘴李”旁还有一棵李树,挂着更圆更紫略小的果子。
“猴儿”采摘了大半篮“歪嘴李”,从树上下来,幺舅妈说:“你再摘旁边的那棵‘砂糖李’,更甜。”
幺舅妈遂将梯子挪到旁边的李树上,“猴儿”三下五除二地又攀了上去。
我捡起一颗“砂糖李”,它果实浑圆,形似一颗玛瑙珠般的紫葡萄,果然,纯甜。
“歪嘴李”和“砂糖李”的皮带着浓烈的果香,果皮微酸,果肉金黄,核肉相连。
而当地盛产的“江安李”就没有这般艳丽了,青中带黄,连皮带肉一股脑咀嚼,甘甜无渣,核肉分离。
“猴儿”摘李摘得欢,我边吃边捡,嘴不停来手不闲。
忙碌间,一位古铜皮肤的赤脚老者拎着一把锄头从院坝外走来。只见他头戴斗笠,下巴系着固定斗笠的“鸡肠带”,上穿海蓝色背心,下穿齐膝黑短裤,下巴和上唇缀着毛刷一样的白胡子。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目不转睛地瞅着李树上的人。
攀在树上的人儿眼尖,从枝叶间探头大喊:“幺舅……”
听得喊声,幺舅急忙忙走到院坝中央,定睛一看:“哦,是三儿,稀客!”
先生赶紧从树上下来,幺舅妈端了小矮凳请幺舅坐下。
幺舅摘了斗笠,白眉白发在阳光下挂着汗珠,发着晶莹的光。他说:“多摘些李子,老树,味好。”
先生塞了一颗李入嘴,连声赞“甜”。
幺舅妈道:“这几棵树,就是以前从老家搬过来的。”
先生说:“难怪这么甜!有五十年了吧?”
幺舅妈说:“是啊,搬过来时都挂果了。修水库,水要淹,舍不得,你幺舅就一棵棵挖了全移了过来。老树,果甜,我们摘不到也吃不动,都给鸟和鸡啄了。”
这时,一只芦花小鸡“咯咯咯”地跑过来,啄食着地上的果子,又跟着一只小飞虫一跑一跳,绕着幺舅的脚转圈。
肆
幺舅盯着外甥仔细看:“你多久没来了?”
先生低头:“是啊……忙……”
幺舅说:“吃了午饭再走。”
“下午还有事,得马上回。”
“不吃饭就走?那去地里摘点菜带走。”幺舅对幺舅妈招招手。
眨眼间,幺舅妈端着一个竹筲箕走向家门前的田埂。
风起,稻漾,幺舅妈的身影穿梭其间,像是飞翔在绿色浪花之中的云雀。很快,幺舅妈归来,筲箕里装着几条微黄的苦瓜和淡紫色的茄子。
“苦瓜老,茄子嫩。”幺舅妈说,“等到桂圆熟了,柚子熟了,又来摘啊!”
“三儿!”幺舅颤颤巍巍站起来,“常来!”
我们挥手匆匆返程,幺舅和幺舅妈站立车旁,良久。
山野恢复了宁静,留下几棵老李树继续守着这份清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着日渐衰老的幺舅和幺舅妈,在山村的无名角落,开花结果,寂寞无声。
文/图 葡萄
鸣家简介:郭琳(葡萄郭琳 ID:putaogl),笔名“葡萄”,法名“正琳”,作家,小说家,民盟盟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度重庆市全民阅读推广大使,重庆福彩公益文化传播使者,荣获第四届中国残疾人事业好新闻二等奖,并多次荣获全国青年报刊好新闻奖、重庆新闻奖。著有长篇小说《闺蜜》,参与写作《许世虎当代绘画艺术范本系列丛书》《嘿,重庆小面》《刘嵩|川剧少年初长成》,完成中篇小说《老宅》《猫》。担任重庆领养流浪动物代言人、志愿者,曾担任超女重庆区评委、中国好声音重庆区评委、重庆时尚小姐大赛、星光大道重庆赛区等活动评委、重庆青年球迷协会副会长、重庆市儿童救助基金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