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正在厨房洗碗的向姐手里一滑,一个白瓷盘趁机逃脱,和地上的瓷砖清脆地亲吻之后,跌成四瓣,绽放着一朵凋零的花。
客厅里,沈伯伯惊慌失措地来回踱步,拄着拐杖的右手不停颤抖,嘴里不停嘟囔:“那一万块钱怎么就莫名失踪了!”
1
沈伯伯今年虽高龄九十二,但思维敏捷。一月前,在老伴的追悼会上,保姆向姐搀扶着他和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一一握手,老伴的学生们用信封包了一万元,塞给了他。他把那厚厚的一叠贴身揣着,心暖着,那叠钞票也暖了。
但钱不能随时揣着,洗澡换衣都不方便。存银行,自己步履蹒跚,外出不便;把钱藏在书房书架上,不行,不能随时在眼皮下盯着;把钱藏客厅的沙发坐垫下,不行,坐垫鼓鼓地一块,很容易被人发现……整整好几日,他被这叠钱折磨得心神不宁。
这一日,近晌午,向姐见沈伯伯卧室门紧锁,问道:“您需要帮忙吗?”
门缝里,飘来沈伯伯的声音:“不需要!不需要!”
他把这叠钱摸了又摸,就像是老伴生前在抚摸学生的头。末了,他把钱藏在床脚的空饼干盒里,里面放进老伴曾经用过的那串钥匙,这样老鼠也啃不到,别人一动也能听见响声。
安顿好这叠钞票,他才气定神闲地打开卧室的门。
向姐已经做好了一桌色彩斑斓的午餐,西红柿炒鸡蛋、肉沫茄子、白菜豆腐汤、香煎小黄鱼。
沈伯伯突然哽咽了:“小向,你做的还是三个人的菜。”
向姐轻轻叹了口气,眼圈儿红了。
向姐年方五十五,原本给邻人帮佣,一来二去地常和沈伯伯夫妇打照面,偶有空闲,来帮这对老人做做清洁买买菜。掐指一算,自打邻居迁到外省后,向姐被沈伯伯夫妇请过来,已照顾他们五年。
沈师母对饮食非常讲究,一日三餐要求红黄紫绿几种色彩齐全,之前更换过四五位保姆,因为学生们经常不打招呼就来了,家里随时得备好美味佳肴。向姐在做保姆前,在一家企业食堂帮厨,蒸煮炝炒样样会,做菜可口,做事细心,很合沈师母的心。
两年前,沈师母的腿脚变形,起身坐下都需要人搀扶。她最喜欢紧紧握住向姐的手,去楼下的小超市门口坐坐,看一看街边的树木一岁岁地在新春吐出嫩芽,盛夏满枝新绿,深秋一地金黄,寒冬枯枝萧瑟;听一听街边小商贩挑着四季的水果,吆喝着叫卖红的荔枝、苹果,黄的枇杷、甜橘,青的李子、木瓜,紫的桑葚、葡萄……她最爱的,是看着沈伯伯在通远门的城墙根下打太极。
一年前,沈师母再也无法行走了,向姐每日里推着她下楼,看树木看瓜果看沈伯伯打拳。尽管每晚向姐给她洗脚按摩,那双腿依旧如冬季的树枝,日渐枯萎……
今年初,春寒料峭,沈师母深知自己熬不过了。临行时,已是深夜,她捧着向姐的面庞不停地抚摸,就像是抚摸自己的学生或女儿,眼睛里像是晶莹的珠子断了线吧嗒吧嗒不停落。她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小向……这些年……辛苦你了,死神……在向我招手,你要照顾好……老沈!”
沈师母早已口齿不清,这次,她的话格外清晰。
沈师母初离的那几日,沈伯伯总是一个人呆坐着落泪,夜不能寐,哀哀地说:“小向啊,她都离开四五天了,还没有托梦给我啊!”
眼见沈伯伯一日日憔悴,向姐心急火燎。她想了一个办法……
2
晨,向姐端来早点,说:“沈伯伯,昨晚我梦见沈师母了,她说‘老沈不好好睡觉,我连梦都托不了,我有很多话想给他说’。”
沈伯伯泪光盈盈:“当真!那我吃完早饭就好好睡觉。”
吃罢早餐,沈伯伯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直到下午五点左右方醒来,他起身,颤颤巍巍站在厨房门前,抚着门框,笑意盈盈:“终于梦见她啦,她笑眯眯的,要我好好照顾自己。”
厨房里飘着鸡汤的香气,向姐正切着土豆丝和青椒,看着沈伯伯精神百倍,宛若换了一个人的模样,欣喜道:“沈伯伯,以后天天好好睡觉,每天都梦得见她!您先休息一会儿,还有一个小时就开饭!下雨了,降温了,您要再多加两件衣服。”
沈伯伯摸摸索索返回卧室添了一件绒衣,又套上毛背心,再披上外套,缓慢起身。突然,他的声音调到了最大音量:“小向,我的钱呢?”
“什么钱?”向姐探头问道。
沈伯伯急红了脸:“学生们给的那一万元!那天,当你面给的!”
“啊!怎么会不见了?您好好回忆一下,放哪里了?”向姐手上沾满是洗涤剂,手里捏的瓷盘滑落在地。
清脆的一声“咣当”,让沈伯伯心里一紧,他急急过来说道:“我今天睡得太熟,把那叠钱一直放在床下的铁盒子里,现在盒子里的钱没了!”
向姐的脸发白:“您好好想想,我一会儿再仔细找找……”
沈伯伯没言语……
向姐见沈伯伯沉默了下来,道:“我先去端饭菜上来。”
这顿饭,两人吃得鸦雀无声。
3
黑色的大幕遮住了天空,暗夜里的雨使得这个夜晚格外宁静,充满寒意,沈伯伯唉声叹气,呆坐着,他斜眼看着向姐,向姐忙完里里外外,把家里箱箱柜柜翻了一遍,也低垂着头,呆坐着。
沈伯伯道:“小向,你把家里箱箱柜柜再翻一遍!”
向姐站起身来,默然地把大大小小的柜子又翻了一遍,连床脚、床垫、沙发垫、洗手间、橱柜下都寻了很多回,那钱依旧躲着迷藏,踪影渺无。
向姐又垂下眼帘。
沈伯伯斜眼看着她:“真是奇怪,难道这钱插翅膀飞了!”
向姐道:“您仔细想想,是不是把钱拿给谁保管了?”
沈伯伯的话语透着夜雨一般的寒意:“这家里除了你和我,没有其他人!”
向姐霍地站起身,脸上像是在燃烧,身子却在不停地发抖:“您这意思……您赶紧报警吧!”
沈伯伯没有回话,他暗自思量:万一我去报了警,对她的的名声影响太大,以后就再也没人请她当保姆了。还是等向姐自己想明白了,悄悄放回来吧!
沈伯伯叹了口气:“小向,天晚了,你回去吧,明天是周末,给你两天时间,你好好想想吧!很多事情,要想明白,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我希望……你以后还能来照顾我……”
向姐的身子不停颤抖,颤抖的嘴唇发出颤抖的声音:“您的意思……我……我会一直照顾您,我答应了沈伯母的。”
她拎着自己的小包准备出门,看着沈伯伯黯然神伤的脸上挂着欲言又止的神情,她退了回来,“哗啦啦……”她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倾倒在了地上。
沈伯伯定睛一看,没有!他长叹一声,摇头,摆手。
向姐缓缓转身,打开沉重的大门,一阵寒冷的风猛地袭来,吹着她的面颊。在这初春的深夜,有着令人心悸的刺疼,她苍白的面颊悄然爬过两缕冰凉的泪痕。
房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沈伯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卧室挪去,这个家寂静地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妻子在相片里微笑,那笑容紧紧贴着冰凉的水晶相框。
唉……
他拧亮厨房的灯,一切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碗筷盘盏油盐酱醋一律归位,地面也拖得干干净净。他缓步到浴室,毛巾、牙具排放整齐,地面上换了一张新的防滑垫。
他摸摸索索地洗漱完毕,回到卧室,摸出床脚装钱的铁盒子,他呆呆抱着空空如也的盒子,突然喉头作梗:这笔钱他没舍得花,计划好了专款专用,全部用到学生身上:小江的妻子正生病住院,小琳的孩子要上大学,还有小兰、小红……
唉……他失望地放下铁盒子,缓慢地脱下鞋袜,脱下外套……
突然,他摸到了外套上的口袋鼓鼓囊囊,他掏出来一看,是那一叠钱!
“哎呀!”他想起来了,白日里临睡前,他把这叠钱放在外套口袋里,再把外套放在枕边,想着妻子给他托梦的时候,让她也摸摸看看学生们送的这笔钱。睡醒后,天凉,向姐叫他加了两件衣服……这人老了,记忆差了,知觉也差了!
“哎呀!”他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赶紧摸出手机,拨通向姐的电话……
葡萄 文/图
鸣家简介:郭琳(葡萄郭琳 ID:putaogl),笔名“葡萄”,法名“正琳”,作家,小说家,民盟盟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度重庆市全民阅读推广大使,荣获第四届中国残疾人事业好新闻二等奖,并多次荣获全国青年报刊好新闻奖、重庆新闻奖。著有长篇小说《闺蜜》,参与写作《许世虎当代绘画艺术范本系列丛书》《嘿,重庆小面》,完成中篇小说《老宅》《猫》,正创作短篇小说集《走着,散了……走着,暖了……》。担任重庆领养流浪动物代言人、志愿者,曾担任超女重庆区评委、中国好声音重庆区评委、重庆时尚小姐大赛、星光大道重庆赛区等活动评委、重庆青年球迷协会副会长、重庆市儿童救助基金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