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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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记(下)
四
嘉陵江离开南充以后,有点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味道,直到进入武胜似乎才被重新点燃了激情。这个激情缘于自古以来就盛行于此的龙舟大赛。武胜三面环水,流经武胜的117公里的水路,从每年的三月就开始忙乎,岸上水中都在为五月的龙舟大赛精心筹备。远的已经无从考证了,清末民初情景却在老人们的记忆里如此鲜活的保留下来。
每年三月,参加龙舟赛的行会、商号和富豪之家,择选吉日,会集在行会的铺店门前,张挂龙旗。旗上书某某行会、商号,某家、某龙船、某某负责等,燃放鞭炮,正式公布参加今年龙舟赛。这个仪式性的活动叫做挂旗。非常有趣的是,挂旗之前,还有一偷,所谓偷,实则是年轻人智慧与勇气的较量。曾经有外地来的一只商船,停靠在武胜沿口镇码头。船老板知道这个规矩,很慎重地叮嘱水手捆好桅杆,将水手分两班轮流值班看守。就在第二天中午,烈日当空,岸上来了两个卖香烟、瓜子和卖炒米糖开水的小贩,他们提着东西先后上船,边喊边把香烟和炒米糖开水送到水手手上,天南海北与水手神侃。这时的江中一只打渔船掩护下的人靠近商船,只十几分钟的时间,就顺利地把桅杆弄到了手。而且上岸以后立即宰红鸡公鲜血祭龙椎骨,鞭炮一响,宣告偷龙脊椎骨胜利。船老板知道了也不生气,还特地赶来参加了庆贺,说偷龙筋,越偷越兴旺;偷龙脊越偷越吉祥。
这还只是嘉陵江武胜龙舟赛的预热。四月底请龙下水,掀起龙舟赛的第一波高潮。参加龙舟赛的各路人马在江边搭好龙船棚,择其良辰吉日,各路水手汇集到王爷庙参拜,拜请龙头龙尾出庙到各自的龙棚中就位。所经之路道,前面敲锣打鼓,中间八人大轿抬着龙头龙尾,后面燃放鞭炮,沿途店铺、茶楼酒肆都要燃放鞭炮以示朝拜。然后,各帮口行会的会首聚齐码头,等候龙舟下水给龙头挂红、发彩礼、放鞭炮。水手上岸,会首办酒席招待,每人送红三尺。
五月初五,龙舟赛的正日,嘉陵江沸腾。周围几十里的百姓赶到嘉陵江两岸,选择最佳位置观看,人山人海。沿口镇到中心镇这四十里河段,龙舟赛时,江面上除了有竞赛的龙舟,还有花船,花船又称彩船。花船是根据自己的实力,可以一个行会一只彩船,也可几个行会共扎一只彩船。花船各式各样,彩旗猎猎,花团锦簇,环江四游。一般说来,江面彩船比龙舟还多,游荡在河面上成为一大风景。龙舟赛最主打项目是划船竞技,谁的龙舟第一个到达终点谁就是赢家。整个比赛过程你争我赶,热闹非凡,岸上水中人声鼎沸。比赛中江面还放有气球、鸭子等让水手们抢夺,一方面要有速度,另一方面还要看一路下来能够抢到多少气球或者鸭子,然后分项目根据成绩好坏分别奖励。所以排列整齐的龙舟听到一声令下,速度的冲刺,气球的争抢,鸭子的扑腾,一波接一波的刺激,让整个比赛处于一片尖叫声中,不绝于耳。
这样的场景在武胜自古以来一直保留到现在,实在是一大奇迹。即使现在的主办方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或者每年还增加了不少现代性和时尚元素,但是程序大同小异,沸点不变。“陇秦清溪汇嘉陵,千里风情百媚生”。我相信,绵长千里的嘉陵江上纵然一千年以后,这117公里的武胜段,依然是一阙绝美的华章。
五
嘉陵江武胜段和嘉陵江合川段一脉贯穿,有意思的是,因为南宋那场闻名世界的钓鱼城之战,而让武胜和合川成为永远的情感对峙和遥望。
在十三世纪的冷兵器战史上,蒙古国的军队是一支震撼世界的疯狂之师,三次西征,铁骑横扫了中亚、西亚以及欧洲四十多个国家,建立起横跨欧亚的蒙古大帝国。在中国战场,时任大汗的蒙哥连续征服川西北大部州县后,亲自率军进至武胜,调兵遣将,囤积粮草,把武胜作为他的攻打南宋最后堡垒——钓鱼城的前沿,成为一个军事的重要阵地。
钓鱼城顺嘉陵江而立,山地险峻独特,山下天堑,山上层峦迭障。公元1243年至1279年间,合州(合川)军民在守将王坚、张珏的率领下,历经大小战斗200余次,创造了守土抗战36年这一古今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奇迹。
据史书记载,宋开庆元年(1259年)2月2日,蒙哥汗率诸军进至石子山扎营。3日,蒙哥亲督诸军始战钓鱼城下。7日,蒙军攻一字城墙,不克。9日,蒙军攻镇西门,不克。一月有余,蒙军连续攻打钓鱼城及其周围营寨,都屡战屡败。4月,蒙军绕道西北攻外城,虽曾一度登上城头,但仍被立刻击退。夏季到来,蜀地炎热,疫症流行,蒙军士气明显低落。城内南宋军民在王坚的率领下,白天抵抗蒙军进攻,夜晚则偷袭蒙军营寨,蒙军无计可施。7月,大汗蒙哥在督师攻城时被炮石击中,伤重身亡。于此,征蜀的蒙古大军全线崩溃,迫使蒙古帝国从欧亚战场全面撤军。钓鱼城之战以“延续宋祚、缓解欧亚战祸、阻止蒙古向非洲扩张”的伟绩震惊了世界。
对于嘉陵江上的这场经典的战役,我之所以不愿意在武胜的书写中,把他们引以为骄傲的曾经是蒙军的前沿、重要的军事基地写进去,实在是我不能容忍当年蒙古大帝国的那种不可一世的残暴和骄横(建议改为:行为)。我曾经在长诗《重庆书》里写过这场战争:“撕破南宋疆域的蒙古铁骑/在这里,嘎然而止/一路浩荡烟尘的10万军帐坍塌了/元宪宗蒙哥最后的一口鲜血/在钓鱼城下/渐渐变黑//黑色浸透了这里的石头/石头开始变冷、变硬/坚不可摧/黑色浸透了这里的土地/土地变得肥沃、松软/插根筷子也能发芽//稳坐钓鱼城上的重庆知府余玠/玩点炮仗、钓杆/支撑起一壁江山/上帝在这里折断了鞭子/风雨飘摇的南宋破船/因钓鱼城而幸免搁浅//钓鱼城被誉为“东方的麦加城”/是以后的事了/蒙哥不知道,余玠也不知道/那一场攻守成为世界史上的战例/成为经典。只是记功碑太小/记录不了这里的重量”。我在想,也许只有默默无语的嘉陵江才知道它的重量。
合川已经是嘉陵江的下游。在这里,嘉陵江接纳了最大的两条分支流,渠江和涪江。远在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初期,这里就是巴人定居之地。春秋末期,楚国犯进,巴国曾迁都于此,故合川有巴国别都之称。其后又有濮人在此休养生息,濮岩、濮湖、濮子墓等地名流传至今。
旧时的合川城,在涪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口形成。沿着两江都建有很长的码头,停靠着几百条趸船和木船。码头附近密集客栈,无例外地在门上挂着红灯笼。沿嘉陵江边南北走向的一条街最长,两公里有多,沿涪江方向街市绵延也有一公里余。城里有街道二三十条,小巷一百多条。现在的合川已经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现代化中等城市。可以说,南宋钓鱼城之战以后,这里就安静了,民风淳朴、大俗大雅,老百姓生活得格外恬静和安逸。即使是现在,恐怕最美妙不过的是在夏夜的嘉陵江边,邀约几个好友上一条渔家小船,几两老白干,几斤刚刚从江里打捞上来的各种鲜鱼,让船老板亲手给你做上几道佳肴,杯盏之间,带点微醺对着江风做几次深呼吸,那才一个“爽”字了得。
嘉陵江流经合川一直与奇迹有缘。钓鱼城已远,远到至今还迷离得那么刻骨。
六
嘉陵江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的落笔,以自己与生俱来的清秀与长江的雄浑形成鲜明的比照。每值初夏仲秋,嘉陵水绿,长江浊黄,似乎彼此都要刻意展示出自己的性别。两条江有点像一对分别得太久的恩爱恋人长途跋涉而来,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掩饰自己积压的情感,两水尽兴相拥、相交、相融,撕咬翻卷,云雨嬉戏,然后合二为一奔向东海。
朝天门在公元前314年,秦将张仪灭巴国后筑巴郡城池时所建,为历代命官迎接皇帝圣旨的地方。皇帝古称天子,所以由此得名。朝天门是重庆的水上门户,扼黄金水道要冲,襟带两江,壁垒三面,位列重庆十七门之首。好像没有任何记载上留下了哪一任命官在这里真正接到过圣旨,不过朝天门一如既往地笃定和虔诚,一直在那里满怀理想地仰望长天,恭迎圣驾。
与之相反,倒是落在民间的人文,在这里年复一年上演真真切切地长篇情景剧。嘉陵江上的纤夫和船工的号子已经消亡了,偶尔听到的号子也只能是在华丽的舞台上的演绎,那只是留给我们记忆的碎片。前不久上映的一部票房很高的搞笑电影《疯狂的石头》,用镜头横扫了这个城市至今依然保存的画面,尤其是嘉陵江上的索道给人留下了许多刺激。我几乎每在外地都会遇到朋友的询问,而且外地人到了重庆几乎都有跃跃欲试的冲动。而实际上在重庆人的生活里,这是多么自然、随意地一种出行。滔滔江水之上,凌空几根钢缆,对开一节车厢,十几分钟时间,四五十个互不相识的人一起把呼吸、事业、爱情以及所有人间的喜怒哀乐抛向半空,无论生死,都是命运的安排。一个人有了这样的际遇,心就可以随缘,就可以少些瞻前顾后、随遇而安。我相信,在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那里,没有一个没有在索道上悟出这样的心得。其实索道上的安全系数是极高的,只是我们的心理素质不能合拍罢了。
在朝天门过往的人大多来去匆匆,唯有哪些被称作“棒棒”的人群常年在这里以谋生计。他们也都是嘉陵江、或者长江喂养的子民,不过和城里的人群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父老、姊妹、兄弟和子女都靠着这条江上人群的来来往往,靠着这得天独厚需要人力的码头,仅仅是为这些人扛一点行李、挑一些货物,就可以过上自己的日子。日子里有酸甜苦辣,但是他们很满足、很充实。他们常年蹲守在这恭迎天子的朝天门,不仅仅成了这里的一景,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几乎是接替了嘉陵江边已经淡出人们视野的纤夫队伍,而成为的朝天门码头区别于其他建筑物的一群新鲜的、活生生的生命。
朝天门以左,嘉陵江拥抱了半岛重庆的一半身躯,与另一半长江的包围相比,这一半的可圈可点多了些神秘、奇丽、隐忍和阴柔。
一泻千里的嘉陵江断句在重庆,这应该是天意。我想任何一个城市都不足以承载起其中的分量。这是嘉陵江流域最大的一个城市,随意翻检,每一个地方都有嘉陵江的杰作,就像这江上的浪花,每一朵都可以绽放出它不可复制的瑰丽。这里拔节生长的山有水的滋养,这里拔节生长的高楼有水的滋养,这里拔节生长的情感和欲望也有水的滋养,而这滋养最重要的成分,就是浩荡与辽阔,深邃与久远。
作者简介:梁平,1955年12月生于重庆,中共党员。先后毕业于重庆师专中文系、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民商法研究生班。现为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青年作家》主編、《草堂》诗刊主编。
主要写诗,兼及散文、小说、评论。出版有诗集《拒绝温柔》《梁平诗选》《琥珀色的波兰》《近远近》(波兰语波兰版)《三十年河东》《家谱》《汶川故事》等十部,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长篇小说《朝天门》等。诗歌被译介到美、英法、波兰、保加利亚、日本、韩国、俄罗斯等国。
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四川省文学奖、巴蜀文艺奖金奖等多种奖项。